(十)

窗外的景象漸漸黯淡下來，轉進一條安靜的巷子，轉個彎後出現一個老舊的社區，兩戶一棟並排的雙層屋子，每一戶的大門前都有各自的階梯，可見這房子還有地下室。我付完計程車資，拖行一個大行李箱，開始尋找凱文的家，門牌22號。這裡每戶人家門前都積有厚厚的雪，人行道上盡是汙濁的雪泥，我小心走踏，害怕一不小心就滑倒，我找了一會就看到22號的門牌，寶藍色的大門，門旁有個大窗，透出黃澄澄的溫暖光線，太好了!這表示凱文在家，只是，過兩天就是聖誕節，家家戶戶多少都有點聖誕裝飾，這家似乎顯得冷清許多。

我把行李擱在階梯下，撥一撥頭髮，走上門前，這會的心情是興奮與緊張交互混淆，按下門口的電鈴，叮…叮…，我緊張地搓著手，是太冷了吧!心想『不知道凱文見到我，會是什麼吃驚的模樣?』，想到這裡，我就忍不住竊喜一番。

我聽見腳步聲靠近，接著，門鎖被解開的聲音，門開了一個小縫，還繫著一條鎖鍊，裡面的人驚呼：「My God,妳怎麼來了?」

雖然只是一個縫隙的面，但眼前的景象令我意外，我嘴巴好像凍僵了，我努力的張開，試著吐出一些字：「嗨!蘇西，好久不見。」我看見蘇西穿著睡衣，跟前站著一個大約二歲的小女孩。

我對小女孩微笑了一下，試圖想從她身上找到某個為什麼蘇西在這裡的理由，『這不是凱文的家嗎?』這當下，我又隱約聽見某個熟悉的聲音，說：「Lily, come here. You’ll get a cold.」

小女孩聽見聲音，推開蘇西的腳，逕往屋內跑。蘇西不發一語地看著我，我知道那個表情，當初蘇西拒她母親於千里之外的時候，她就是用這個表情表達她的不滿。

我感覺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我抓住階梯的扶把，腳如千斤重，我轉身走下階梯，拖起行李，往能見到的路走，我根本已經失去方向感，眼前的淚模糊了我的視線，也模糊了我的方向，我問自己：『小貝呀!妳千里迢迢到這裡，是為什麼呀?』『兩個妳要見得人，不是都在這裡嗎?妳在想什麼?現在，妳又要去哪啊?』

我不知道，思緒很亂，我根本不敢去想『蘇西、凱文、還有小女孩，他們，是什麼關係?』

蘇西沒有叫住我，我也漫無目的的只想趕緊離開這裡，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街上的冰很滑，我根本沒注意就滑了一跤。這一跤真是疼死了我，疼痛鑽到我的心坎裡，『我怎麼這麼笨啊?』我跌坐在路邊，唏哩哩地哭了起來。

夜已黑，有個人影朝我靠近，我趕緊擦去眼淚，試著站起來，「小心，我幫妳吧!」那個人影不是別人，是凱文。

「不用了，死不了!」我用極冷漠的語氣說話，當下的我實在無法對他熱情起來。

「小貝，妳要去哪?」凱文緊跟著我的身後。

我顧不得他，也沒看他，眼睛直視前方，試圖走出這個巷子，再到大街上攔輛計程車，然後…然後，找個地方歇一晚或者直接去機場。

「小貝，我求妳，跟我回去吧!這麼晚了，天又冷，妳會受不了的。」凱文拉住我的手，卻被我使盡地甩開。

真該死，這條路上怎麼一輛計程車都沒有啊?凱文似乎明白我是不可能跟他回去，所以就開口：「好吧!小貝，我開車送妳吧!任何妳要去的地方，算我求妳，這個時候妳是叫不到車的。」

他用力地抓住我的雙肩，好使我定睛看著他，並聽進去他所說的話。

這次我沒拒絕他，理性告訴我，需要到一個安全溫暖的地方，好好想想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凱文把車上的暖氣開到最大，怕我不適應紐約的冬天。

他問：「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餓。」我持續看著窗外的街景，外頭的耶誕霓虹燈閃爍歡樂，可是我卻感受不到。車窗玻璃倒映凱文的側臉，他更瘦了，兩頰的肉都沒了，下巴長出許多鬍渣，他的眼神空洞，心事重重。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凱文的車停在一棟十層樓的小旅館前，對面還有一家便利商店。我開口：「謝謝你，我自己進去就好了。」

我開門下車，凱文也緊跟下車，幫我把行李托出車外，我急忙把它接過手，但凱文的手不放。「你這事幹嘛，不要這樣。」我硬是搶過凱文手中的行李。

「妳才不要這樣，妳為什不罵我?妳為什不對我生氣?」凱文緊抓住我握住行李的手，說：「手冰成這個樣子，妳要我擔心死啊?」

「沒有必要，你走吧!」我掙脫的手，故意眼睛不看他。

凱文對天嘆了一口氣，「妳就是這樣，一直把我往外推，我已經快要看不清妳了。」

我轉過頭看了凱文，狠狠地瞪著他，心想『你說什麼?你在怪我嗎?我來可是為了你，而你…卻跟蘇西在一起，而那小孩…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這次真是狠下心，行李也不要了，一鼓作氣衝進旅館櫃台，辦理住宿手續後，拿了鑰匙就往房間去，進了房就立刻把房門緊栓起來。

我坐在床上，大口喘氣。不一會，一陣敲門聲，門口是一位行李員，原來是凱文請他把行李送來給我。

我泡上一個熱水澡，哭也哭過了，今天真是夠混亂的!我爬上床想好好睡一覺，希望醒來以後，這一切都是場夢。我窩在被窩裡，翻來覆去，是餓了吧?不管，繼續睡，腦袋卻不停重複撥放凱文、蘇西、凱文、蘇西。我起身，打開行李箱，有一包東西掉出來，那是我媽做給蘇西的蘿蔔糕，我還翻出原本要送給凱文的毛背心，我花了一個月編織的，領口的地方還特別繡上K.W，他名字的縮寫。這些東西，應該都送不出去了。

我走到窗邊，看著冷清的街，外頭正飄著細雪，對街便利商店的招牌燈還亮著，我看見凱文的車還停在樓下。『他在搞什麼呀?他在車上會凍死吧?』，我心想，有個聲音不斷說服自己，『去見他吧~下去見他一面，至少先哄他回家!另外，順便把這些帶來的東西拿給他，反正，都帶來了。』

我裝了兩袋東西，一袋給蘇西，一袋給凱文。我下了樓，走過街，到了凱文的車旁。他果真在車裡，冷到直打哆嗦，他不斷抽著菸，還喝酒，他一見我，就立刻把菸熄了，走出車外。

我開口：「你真的很頑固!你是不曉得這會冷死人的呀?」

我沒等他開口，就直接打開後車門，把手上的兩袋東西放進去，後面的座位上安置著一個兒童坐椅，我只好把東西擱在後座腳墊上。

「大包的是給蘇西，裡頭有吃的，回去記得冰。另一包…是給你的。」我把空的雙手插進口袋。

「小貝，妳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妳終於來找我。妳…變得漂亮又有自信。」凱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繼續說：「而我…卻搞砸一切，沮喪又落魄。對不起，讓妳看見這樣的我。」凱文的鼻子紅了。

我的鼻子也跟紅，雙手環抱胸前，還是忍不住，問「你…跟蘇西…在一起?」我看他沒急著回答，就繼續問：「多久了?那孩子，是你的，還是蘇西的，或者，是你們的。」

我緊咬住嘴唇，牙齒卻不聽使喚地拼命打顫，我見他的雙眼已充滿血絲，他根本不用開口，我就全明白了，我閉上眼，眼淚還是很不爭氣地直掉。

凱文向前抱住我，如同以往，他把臉埋進我的髮間，而這回不同的是，他哭了，我也跟著哭，他和我一樣，明白一切都回不了頭，那感覺使我們的心都碎了，再也撿不回來。

雪仍持續下，我倆的情緒稍微恢復後，凱文開車載我到了一家24營業的速食餐廳，他幫我點了一份茄汁蔬菜濃湯，自己則是喝一杯黑咖啡。

我喝了幾口湯，暖暖胃，想找幾句話隨便聊：「我怎麼不記得你會抽菸、喝酒?」

「這兩年沾上的。」他也喝了一口咖啡。

我們沉默好幾分鐘。風雪中的速食店，漆黑的街道偶有車輛經過，店內燈光明亮，一角一物都被照的無所遁形。不知何時開始，凱文和我之間早就不自覺出現距離，不論我們如何相信彼此深愛對方，鴻溝早已存在，只是我們不願承認，不忍推翻癡盼這麼多年的綺夢。

「我糟糕透了，是吧？」他閉上雙眼，再張開，眼底盡是哀傷、愧疚，還有那令人心痛的溫柔。「這些年，我不是有意要瞞妳，而是我一直再欺騙自己，不願面對…妳說的問題-蘇西及Lily。我關住自己的心，這是我唯一可以保留給妳，最無瑕的愛，及最自私的渴望，就連這刻，我還痴心妄想希望實現對妳的諾言。可笑吧?愚蠢至極，我的所作所為簡直是糟蹋妳的心意，更徹底摧毀我們的愛情。」

我沉默地看著他，他已經不像我以前所認識的凱文，眼前的男人，是把自己的靈魂囚禁在悔恨交織的深獄中，他可以逃跑，卻自願留下，就因為他自認的錯誤，犯罪的就要受罰。我想救他，可是，我沒資格，我想叫他逃，卻沒勇氣，現在的我，無能為力，因為連我自己都找不到世界的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