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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10 11:48:18瀏覽9289|回應17|推薦36 | |
賣命錢的代價 邱毅
2007年4月26日我進入座落在高雄縣燕巢鄉的高雄第二監獄服刑,罪名是「違反集會遊行,首謀聚眾妨害公務」。一個月過後,我被分配到農藝隊服勞役,每天由工寮到芭樂園農作,都會繞行戒備森嚴的高牆,高牆上有著密佈鋒利刀刃且通電的鐵絲網。一般人犯想逃獄,除非是「內神通外鬼」,否則是難如登天。 在圍牆的西南角落,臨近炊事廚房的牆邊,有一條近兩個人寬度的通道,我笑著對主管說「好像鹿港的摸乳巷,如果兩個人面對面走過來,還得側著身子走」。意外地主管對我的冷笑話沒有絲毫反應,一臉嚴肅的告訴我說「這條通道叫不歸路,走過去就是圍牆外的刑場,是犯人執行槍決的地方」。 「死刑」又稱為極刑,通常人犯在死刑定讞後,被收押在重刑犯監房裡靜待執行槍決,為了避免死刑犯知道大限日期情緒不穩,致發生自殺或鬧事意外,獄方不會告訴死刑犯明確的行刑日期,但會刻意放寬會客限制,使人犯在大限前能把握最後與親人相聚的時刻,也會在人道立場儘量給犯人各種方便。 執行死刑的時間依慣例在凌晨5時許,獄方會提前一小時帶走人犯,經過臨時法庭的最後審訊後,將其注射麻醉劑送至刑場行刑。由於犯人無法明確知道執行槍決日期,只能約略感覺就在近期數日內,所以常夜裡無法成眠,要等到凌晨4時後發現無押解動作,才能安心入睡。如此一連數日下來,人犯在高度精神壓力下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這或許是死刑犯在槍決前最煎熬的時刻。前屏東縣議長鄭太吉因槍殺友人被判處極刑,便被收押在高雄第二監獄等待執行槍決,初期他寄望於總統大選後有「全國大赦」,可逃過一死,但在希望落空後,整個人陷入精神萎頓、茶飯不思,也無法順利入眠,槍決前已形銷骨立,完全認不出往昔在黑道叱吒風雲的模樣。 死刑犯有些是無惡不作,罪有應得的怙惡不竣之徒,但也有值得同情,誤觸法網卻追悔莫及的可憐人物,在高雄二監服務二十幾年的張導師一直記得大陸青年劉長峯那張倔強純真的臉孔。「20歲的生命,他從沒享受過一天快樂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生命,即使到今天我還常隱約聽到他帶著笨重腳鐐在牢房裡拖行的聲音。」張導師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斷斷續續地向我訴說劉長峯充滿悲劇性的短暫生命故事。 劉長峯,山東蒙陰人,蒙陰是魯西相當貧瘠的山區小城,即使一家子努力做工務農,依然窮得整年吃不到一塊完整的豬肉。劉長峯沒受過教育,大字認不得幾個,是個標準文盲,但他懂得中國人最基本的孝道,他只有一個願望─「去外面世界闖一闖,賺到錢、讓全家脫離苦海」。 為了完成卑微的願望,劉長峯15歲便飄洋過海到東北去扛黃豆。三年過後,他雙手都扛出了厚繭,自己捨不得吃穿,積蓄了一千元全寄回老家,有時夜裡餓得胃部發疼,但想到老家父母和弟妹能過好日子,他覺得辛苦還是有代價的。 一天搬運場的同伴告訴他,敢不敢冒險偷渡去做台灣漁船的漁工,雖然餐風飲露的日子更苦,但賺的錢鐵定是現在的好幾倍。劉長峯沒有猶豫就做了決定。不久後,他成了台灣漁船上沒有身份的漁工,每天在漁船上工作10幾個小時,還得躲著中國和台灣兩邊緝私船的巡邏。漁船的船長和大副對大陸漁工很苛刻,動不動打罵也就算了,還常常扣薪水,甚至關在底艙黑房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劉長峯充滿怨恨,但為了多賺點錢寄回家去,想到老家餓肚子的父母還在殷切的盼望,什麼苦都忍下來了。他想熬得兩三年不就苦盡甘來了嗎? 領到薪水時劉長峯傻眼了,比起他在東北扛黃豆好不了多少,鼓起勇氣向船長質問,換來的是惡行惡狀的怒叱:「你常常違規,每違規一次就扣薪,有這些已經不錯了,該滿足了,你這個死大陸豬再多話,我就再扣薪水。」劉長峯火氣衝上腦門,他向船長大吼著頂回去,這下禍惹大了,船長狠狠揍了他一頓,將他丟在黑房地上,脫光他全身衣服,隨手拿起一支冒著火星的電擊棒,猙獰的說:「不給點教訓,看來你是不會聽話的,老子教訓你,還敢用死魚眼瞪我!」船長邊罵邊拿著電擊棒電擊他的陰部,劉長峯痛的暈了過去。 不知暈了多久,劉長峯才醒了過來,他撐著一身酸痛的身體,四週一看,原來黑房裡還關著幾個同是天涯淪落人。其中一個黑黝黝的漢子操著濃厚山東土腔對他說:「這個天殺的折磨我們,看來不反抗只有等死的份,反正是死路一條,索性殺了船長和大副,搶了漁船,以後我們自己做船老大」。劉長峯沒有太猶豫,他只是很氣憤,所以殺戮計畫就決定了。 劉長峯和伙伴殺了船長、大副和三個同船的台灣人,但他們搶劫殺人的行動並沒有消遙太久,這場轟動一時的「海上喋血」,很快地便被台灣的海巡部隊逮著了,隨著媒體一面倒的譴責抨擊,法官將劉長峯判處死刑,他知道他的年輕生命已走到了盡頭。 劉長峯入獄後變得更加沉默,他在獄中行為良好,從不違規鬧事,對主管同情地問候,他總是報以微笑,直到有一天他向主管詢問了一個問題:「如果我槍決後,將所有器官都捐出來,可以得到多少獎金?」主管將劉長峯的委求轉告張導師,幾天後張導師到監房裡探視他,並告訴他大約有1萬2千美金,折合人民幣將近10萬。劉長峯笑了,這是張導師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一邊笑一邊說:「這下老家有救了,有了這筆錢,老家可好過了!」張導師趕緊轉頭走開,他發現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他決定要幫助劉長峯完成他最後的心願。 劉長峯死了,一條20歲的年輕生命離開了對他始終殘忍不仁的世界。1997年10月張導師向高二監請了假,經香港轉機到了山東濟南,在搭著簡陋的「麵包車」,顛顛跛跛走了六個小時才抵達蒙陰,沿途張導師不時觸摸著懷裡的美金,他腦海裡始終縈繞劉長峯最後燦放的無奈笑容。 在蒙陰山城裡,張導師見到了劉家兩老和一屋子活蹦亂跳,卻顯得羸弱的孩子。當1萬2千美元交到劉老爹手裡時,老人的眼睛濕了,他說「這是孩子的賣命錢啊!」張導師在回程的路上,一直止不住淚水,他心痛兩岸間的仇恨,更憐惜那些為生活在拼搏的可憐人,劉長峯用自己的生命換來老家的富裕和歡樂,但還有更多正被不平待遇凌虐的大陸青年呢? (後記)
1997年9月,也就是劉長峯被槍決後不久,高雄市前鎮區鎮興隆橋發生中油天然氣管爆炸,上百人在此爆炸事件裡受輕重傷,劉長峯死後捐贈的器官派上用場,共使44個罹難者受惠,其中有13個人因此而活命,1個人重見光明。劉長峯若地下有靈,應感到欣慰,他在年少無知的衝動下鑄成大錯,賠上了自己一條命,卻能在死後為大災難後許多苦難人提供助益,或許這正是一種贖罪的方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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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政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