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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01/17 11:56:43瀏覽722|回應0|推薦1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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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下午,坐在等待平路到訪的咖啡館裡,想像著每個交錯的女子或是已入坐的或是正要推門進入的,都是平路的身影。 我讀過她寫的小說、瀏覽過她經營的部落格、見過她在報章媒體的照片,而且我們一樣都是心理系畢業,但我沒見過她本人,不禁懷疑在這樣一個昏黃的咖啡館,我能認得出她來嗎? 她比我想像得嬌小、纖細,說話聲音細細柔柔的,一雙眼也帶著些朦朧,但又像把人看穿了似的。 我們預計要來談她的新書,是一本她用了好幾年發想,直到最近才改了又改而將之完稿的長篇小說。但是,見到她,想著電子郵件檔案裡她的小說初稿,原本有許多問題想問,我卻忘記該從哪裡開始。 「開始就是這樣。」敏惠聽見自己嘟噥地說。在練習,她在練習,有一天跟謙一重逢,她要怎麼樣說給謙一聽。 敏惠知道很難解釋,而起頭又是最難的。「開始就是這樣。」她在重複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那天,究竟是怎麼開始的?(註) 故事始於
平路寫小說、散文、社會和文化評論等等,種類廣泛,甚至還包含了科幻領域。她的散文和小說細膩多情,而她寫的評論則犀利敏銳又是另一種風格。無論是文學創作或時事評論,平路其實都展現出了她對於家國政治、社會文化,以及人性的關懷,尤其以歷史或時事議題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書寫,更令人印象深刻。 平路說:「我心中的小說有它的複雜性、多面向、啟發性。希望讀者讀了有會心之處和深層感動,而且很好看。讀者不僅會一直看下去,看下去之後又有所體悟。」所以,平路這一名柔情似水的女性來書寫觸碰家國政治議題,從《百齡箋》、《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到最新的小說《東方之東》,她都將女性角色與歷史或社會事件交錯參照,「小我的主人翁」和「時代背景」成為平路所稱的「交叉指涉的參考座標」,並且同時滿足了小說的想像,是感性與理性的結合。 依照平路這麼的寫法,寫長篇小說看起來不是件輕鬆的事。支撐她持續書寫的,是「作者和讀者的樂趣」,亦即讓讀者讀她的小說是一種享受,她自己也在寫作中感受到不斷的熱情,而這「樂趣」就是支撐她高能量的持續創作。她自我分析,表示涉及到歷史事實的《行道天涯》是本不容易完成的小說,《何日君再來》則希望能讓人感到像這首歌一樣動聽和真實。至於《東方之東》以寫實和虛構的交錯,描述兩岸四地(含澳門)目前觀察與歷史掙扎,也是個人想望跟事實能得到什麼的相互拉扯,對於她來說是項巨大的挑戰,然後將之解決能讓她又產生另一股更大的能量去持續創作,散發創作者的生命光彩。 「外面,還有更大的江山嗎?」 一面問,一面拿下腰間繫的一串小玩意,他找出其中的一隻銀耳挖子,挑指甲。裡面也有污跡?怎麼進到指甲裡的?宮裡的日子怎麼也有汙垢?他看見大殿旁邊擺的矮松樹,綠翠玉做樹葉,後面綁著細鐵線,綴上幾塊瑪瑙紅玉,像是松樹結的果實。蟠桃、綠葉,看著就讓自己不舒服。那是盆景,用來賀嵩壽、賀萬壽,人人誦念他萬壽無疆,他還沒年輕就已經老了。 「皇上,」老人低聲喚著。 抬起頭,他並不相信這個人的恭順,但他喜歡聽海上的故事。或者他把這待罪的老人當成一扇窗戶,推開窗,他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皇上,奴才要怎麼樣向您稟報?怎麼形容望不見盡頭的地平線?遠遠的不是湖泊,那是沒邊沒際的海,海水閃閃發亮,靠近陸地的地方羅列著島嶼。」 聽著,他想,這一刻,自己甘於被跪著說話的老人迷惑。 御花園繞著一圈冬青。白天宮女們在高枝間顛起腳,有時候彎膝蹲下,用小團扇搧蝴蝶。夜晚,宮女們打著燈籠在裡面捉迷藏。知道萬歲爺路過,她們故意撞成一團,眼看沒處躲,嬌呼一聲跌進過道旁的枝枒裡。 宮牆沒有出口。冬青樹植成的迷津裡,宮女們繞也繞不出去。 「發配甯古塔前,有一段時間,鄭芝龍在南苑,做過順治的御前陪侍。」敏惠說。 為什麼要這樣寫? 平路在歷史上花了許多功夫,她稱自己的小說是在「填補史書的縫隙」。她對人物有超乎平常的感情,自覺在歷史的情境中可以認同那樣的處境,覺得筆下的主角真的是那樣的人(至少,在寫作瞬間確實是那樣),並且對那個時代人物的情感和個性,有創作者的了然。 「每個人有不同的史觀,以及對於歷史空隙的解釋,我有足夠的信心去挑戰和回應。」面對質疑和批評,平路反而更加堅定,「小說本身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被質疑的是史實,不是我所寫出來的小說。雖然我在小說裡填補的是歷史縫隙,但所引用的史實可能比歷史學家更豐富。」因此,她總是認真回應對方提出的問題,並且將責難當成一種幸事,是「風雨寒暑皆天惠也。」 平路說:「關心臺灣社會的人,一定要把泯滅的史實說出來。小說作者的能力也在於提出質疑,提出這些問題,也就是要把道理講清楚。」 從上一本長篇小說《何日君再來》到現在的《東方之東》,隔了八年之久。對一名寫作者而言這中間的時光流逝,正跟著時代輪轉釀出另外一種突破。平路認為八〇、九〇年代的臺灣,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和文學的、社會的、民主的實驗氛圍,現在卻沉澱了下來,沒有當年那麼有趣,愈來愈像階級社會的缺乏流動性,甚至可能性也變少了。因此,她筆下的故事與人物似乎也隨著時代而改變,從熱鬧的、荒謬的轉而為另一種冷靜(表面上看來如是)。 然而,不管是哪個年代,平路始終關心臺灣的定位問題以及跟對岸大陸的關係,像她在《東方之東》裡佔據了許多篇幅描寫鄭芝龍與順治皇帝的角力、鄭氏父子各自的處境與心計,或是從臺灣到大陸尋夫的臺商太太與北京男子的曖昧,或多或少都指涉著兩岸的處境,不管是被界定或是界定自己,平路要做的是「說自己的故事」。 鄭芝龍借著草原上的走獸打比喻:「奔跑著,突然中了箭,一路翻滾,疼得往外猛吐氣。滾進海裡的人就像物件一樣被吸進去,沈下再拋起,轉眼一口氣,又被回吐到海面上。」 鄭芝龍想著自己確實見過,海面被突然拋高的景象,像一片平沙中的海市蜃樓。他確實在巨浪中看見倒轉的陸地,眼見他一路經過的小島,一個個吊掛在半空中。 「之後呢?」皇上問。 「之後,風浪平靜了,海面漂盪著什麼,那是船身的木屑。風裡有陣陣嗚咽,哭聲又不像哭聲,幾天之後,撈起的漁獲中捲裹著絲絲縷縷的衣衫。」 一面稟報,鄭芝龍意會到,自己說的故事是餌,一旦皇上對故事好奇,就換成皇上落入自己的魚網裡。 「餌的比喻,用得不錯!」尚軍說,一面點點頭。 「殿上的兩個人,其實是捕獵的關係。」敏惠說。 「誰吞下誰的餌,故事到這裡,還說不準!」敏惠又加一句。 《東方之東》的故事由「北京,從下了飛機開始……」,新聞上會出現的臺商失蹤人口以及臺商太太越過海峽在大陸尋夫的事件,在平路筆下開展出一段如絲線般纏繞的糾葛。這糾葛是人跟人之間的,也是歷史賭局裡的,或是政治考量下的。 二男一女的主要角色帶出了「現在」的男人與女人、父與子、小島與大陸、了解與隔絕,以及可能的了解與不可能的了解,這是所謂「寫實」、「當下」的故事。但故事中還有故事,那是鄭芝龍、順治皇帝、鄭成功的三角關係,亦是小島與大陸、父與子、了解與隔絕等等的相互拉扯。不管是故事中的故事,或者故事本身,都宛如一場賭局,局中人不斷地彼此試探、猜測、欺瞞、押注、抽身,進一步又退一步,看最後會是誰釣到了誰。 然而,誰是最後的贏家?不管是小說中的現實人物或小說人物寫出的故事,平路似乎不正面給予答覆,而是留下了些許可能與疑問。 那些隱晦的、不好說出口的,也許是人們千古以來持續相同的想望,也許是藏於歷史中的感嘆,也許只是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間的羈絆,彷彿都在不斷又不斷地追尋,想要跨過邊界,到達比極限再過去一點的地方。然後,再過去一點、再再過去一點……最終,找到了什麼? 敏惠,就算是沈淪的底層,走到盡頭,卻也是新生之地,一個可以拋開過往的地方。 牙醫告訴我,有一位葡萄牙詩人逃到這裡,他曾經稱這裡「東方之東」,在這個地方,這葡萄牙人找到生命的平和之感。牙醫口裡的葡萄牙人叫做佩薩尼亞,還頗有名氣,有人稱他是葡萄牙的波特萊爾。牙醫給了我一冊舊書店找到的書,裡面描述佩薩尼亞在澳門的生活,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抄一段給你看:「……每天幾次,佩薩尼亞伸出顫抖的手,敲響床頭櫃上的小鈴鐺,他餘生最後的女人孔三妹輕輕地走過來,她腳上穿著黑絲鞋,身穿緊身的褲子,辮子盤在頭上,雙手端著茶盤。她放下茶盤,默默耐心地在酒精燈的火苗上把蜂蜜顏色的煙膏加熱,然後把煙膏塞入竹製的煙槍,遞過來,抽兩三口後,佩薩尼亞呆滯的雙眼再度活動起來。」怎麼樣,吸鴉片、養中國情婦的頹廢生活,很傳神吧? 就在澳門這裡,佩薩尼亞寫過:「我找的是撫慰人的鴉片,一個東方以東的東方。」 迷濛的晨霧裡,我寧可想,東方之東,那是日出的地方。 敏惠,如果我忘不了你,忘不了纏著緊緊不放的過去,我生命中,還有新的日出嗎? 「我不可能不想這些事情。Who are we?」平路說,「說不定我們自己也成為東方之東,飄向遙遠的所在。也許我們曾經象徵著大陸的嚮往,但一切又成空。」 對於追尋的結果與最終的想望,平路有其樂觀的一面,認為一切在進步中,但也會有所疑問。她想,從上一代到下一代,臺灣跟中國大陸始終不是毫無瓜葛,甚至可說是一種共業,看是會共同奔向美好的前程或是一起淪落,都不無可能。做為一名小說家,她認為可以用小說的形式去提問臺灣跟中國大陸的關聯,以及未來是否會更好? 敏惠說,快要拖不下去了。 「怎麼樣才能夠自由自在?」她說,這是我家謙一的話,我把同樣的問句放進了年輕皇帝口中。 她移動滑鼠,在手提電腦上快速地翻頁,翻到最後一頁。 她又說:「中間發生了許多事,先略過,也不妨礙那個結局。」 「結束了嗎?」平路柔聲地說,「太好了。」 我們聊了一個半小時或是更久,窗外已入夜,咖啡館裡卻讓人忘了時光。她放鬆了姿勢,我也收拾起筆記本。而故事,開始與結束的地方,在那渺遠的所在,再多走一點點,自由自在。 註:文中引文皆摘自於平路最新出版長篇小說《東方之東》。 (原刊於聯合文學雜誌,2011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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