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裡的第一場暮雨__漫談東坡與朝雲

      在波瀾壯闊的中國文學流域裡，歷代才子佳人如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在歷史與文學的洪流中，屢屢掀起引領風騷的浪潮，其中兼有大塊文章及恢宏的氣度者，非東坡先生不能稱。

      東坡居士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但顛沛流離的人生，反而凸顯了他的豁然大度，更成就了他在文學史上無可取代的地位。

      在東坡居士多彩多姿的一生裡，流傳於世的許多軼聞中，最膾炙人口的無寧是東坡居士與侍妾朝雲那相濡與沫，相知相惜的故事。
 
      宋神宗熙寧四年，東坡不耐政爭，自請外放，調為杭州通判。在杭三年，縱情山水，品酒吟詩，並召歌妓助興，令當時西子湖畔，美人名士冠蓋雲集，時人蔚為佳話。

這首【飲湖上初晴後雨】

湖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正是當時的作品，自此，西湖便被文人騷客暱稱西子湖。

      朝雲姓王，字子霞，錢塘人氏，性情聰慧，面貌姣好，尤擅歌舞，是錢塘名妓。時人多所問津，但朝雲眼界頗高，不肯許人。

      東坡嘗聞其名，召侍宴飲，惜其音律文采，在酒酣耳熱之際，笑問朝雲：『汝落風塵幾年？』朝雲道：『四年矣』東坡又戲問她：『即已四年，則朝為雲，暮為雨，只怕風塵中樂事，還勝似巫山?』朝雲回他說：『雲雨雖濃，任風吹送，而此身飄飄無主，竟不知誰是襄王，出此獄中之水火也。不克脫去，苦莫能言，尚何樂之有？』東坡便說：『即知苦而不知樂，何不早早從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雲聽了，便笑著說：『他若見憐，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厭妾風塵。這良卻如何從？』東坡聞之大喜，大笑說：『我倒不厭你風塵，但不知妳可嫌我酒肉否？』朝雲受寵若驚，趕忙拜伏在地，云：『倘蒙超拔，則襄王有主矣。無論衾裯犬馬，亦所甘心。』於是，東坡遂納朝雲為侍妾。在東坡往後屢遭貶謫，顛沛流離的仕途上，朝雲一直緊緊依隨，給予東坡無限的慰藉。

      朝雲歸後，善解人意，很得東坡歡心，相傳，有次蘇大學士心血來潮，撫著自己的肚子問侍妾：『誰能告訴我，這裡面裝了些什麼？』一個侍妾回答：『都是文章。』另一個則說：『滿腹都是識見。』蘇東坡聽了之後，總搖搖頭。最後，朝雲笑著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蘇東坡一聽，捧腹大笑的說：『知我者，唯有朝雲也。』東坡有一闕詞正說明了對朝雲的心意：
【殢人嬌】贈朝雲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
空方丈散花何礙？　　　　
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　
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　　
閑窗下斂雲凝黛。　　　　
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
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東坡謫居惠州時，侍妾星散，獨朝雲隨侍不去，朝雲生性聰慧，但體弱多病，東坡教她學書禮佛，嘗云曰『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姻緣。』正所謂：紅粉知己，患難相依。

      至惠州後，朝雲因水土不服，身體虛弱，年三十四而卒，葬惠州城外西湖畔大聖塔下孤山南麓棲禪寺旁松林之中，築「六如亭」紀念她（六如者取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亭柱上鐫有一副楹聯：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此後『六如亭』便成惠州名勝，清明時節，常有文人來滴酒澆奠，朝雲地下有知，亦足堪慰了。

      東坡夜夢朝雲衣履盡濕，謂：『每夜渡湖來家脯兒』東坡為之心酸，遂在湖中築堤，堤成後朝雲來謝。故後人感其深情，作一聯以誌其事：

從南海來時，經卷藥爐，百尺江樓飛柳絮
自東坡去後，佛燈仙塔，一湖明月濕梅花

      東坡曾教朝雲唱【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朝雲唱至『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之句時，淚滿襟袖。東坡問她為何如此傷感，朝雲說我實在不忍唱此兩句。東坡笑道：『我正在悲秋，你又傷春了。』不數日，朝雲抱病，口詠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四句而卒。至此，一縷芳魂歸西湖。朝雲卒後，東坡終生不再唱此曲。

      由此可見，朝雲之與東坡，並不止於侍妾之情，還有意味深長的知己情愫。東坡為她寫的悼亡詩還有：『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之句；並作【西江月】追悼她云『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用情之深，可見一斑…

      像東坡與朝雲這般深情款款並相知相惜的情懷，由遠古詩風中那個泣血吟詠【上邪】的痴情女子到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李易安和趙明誠，還有沈三白和芸娘這般千古風流人物，在中國文學的蒼茫大地裡千古傳唱，宛如靡靡霏霏的春天，濃厚了中國文學的情愫，也把自己吟詠成春日裡的，第一場暮雨。

 
【後記】

      傳寫名人軼事本非我願，因不是科班出身，考據不易，資料難齊，易流於道聽途說，張冠李戴之弊，又讓人有班門弄斧的觀感，寫朝雲與東坡這淒美浪漫的故事，實緣於一個任情任性，卻又惹人憐惜的痴女子。
    
     在一次深切對談中，帶著疲憊已極的身體和靈魂，告訴我這個淒美絕寰的故事。其中有段文字，讀之令人動容：

『蘇東坡之後，到現在已超過九百年。究竟有多少捧讀著《東坡樂府集》的女孩們，就像我一樣，對這位大詞人的風範、文采戀慕不已？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

做不成蘇大詞人身邊的朝雲，不如把東坡樂府吟詠成春日裡的，第一場暮雨。』

在此，衷心的希望這位滿腹不合時宜的妹妹，早日覓得那在雞鳴不晦的蒼茫中躑躅獨行的大學士～

【附錄】

   【贈朝雲詩】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姻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做陽台雲雨仙。

   【悼朝雲詩】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唯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