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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父親
2010/11/03 15:27:23瀏覽203|回應0|推薦9

唯一的父親

 

「我多麼想醉在此時此刻,可是任這酒再濃,也比不上您的恩深情濃……。」

 

四周是黑壓壓的一片,我在無盡的時空裡奔馳,內在與外在的呼喊不斷發生衝撞,我被隔絕在這蒼茫的宇宙裡。同年的影像不停地重疊交替,我欲伸出手去抓,用整個身子撲向那霧般的影像,卻茫然撲倒在冰冷的大地,朦朧中有雙厚實的大手將我浮起。抬起頭忽見一絲陽光在眼前閃現,當我站穩時,又不知身在何方?我不清楚天地是否在旋轉?我只能從內心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那最熟悉的兩個字,最熟悉的身影。在急速的喘息中,從極度的驚呼裡猛然地坐起時,忽然發現這只是間八坪大的斗室。

 

已經夜裡兩點了,我欹在枕上,才發覺睡衣的領口與枕邊有點水跡,或許是窗外的雨點悄悄打進來的,當我起身欲關上窗戶時,眼睛又略感模糊了。從前在家裡,每次睡前沒關窗戶,夜裡下起雨來,總是父親起來替我關的,第二天,他又要訓我,他說:「雨打進來會把書淋濕的,要是感冒了你又要鬼叫,獎了多少遍都不聽。」

 

我不知道父親今晚是否吃過宵夜?每晚他都是要吃過宵夜才入睡的。縱然近在咫尺,只是幾條街道的間隔,也難如同往日,陪他淺酌低吟,他也無法再帶宵夜回來給我了。多少孺慕之情,只在心中低迴,搜尋那兒時的記憶,多麼想乘著夜風的吹送,飛向父親的懷中,飛回時光的隧道,猛然中才發覺我已成長,是兒時夢已碎,還是夜的孤冷?仰望夜空裡星辰無數,彷彿父親無盡的關懷與慈愛,這一生一世,伴我在漫漫長夜。

 

七歲以前,最怕的是母親的皮拖鞋,從小皮膚過敏的我,總愛把全身抓的不堪入目,每當正過癮時,母親就用皮拖鞋抽我的小手。後來,最怕的是父親的皮拖鞋,他一看我手不對勁,混身亂抓,遠遠地一隻拖鞋就丟了過來。母親逝世後,原本在父母卵翼呵護下的我,從此掉入另一個境界裡,展開另一段生命的歷練。沒多久,父親再娶,不久也陸續添了兩個弟弟。對於家,對於父親、母親,似乎是無數矛盾感情的糾結,是一個模糊籠統的意象,只道唯一的依恃是父親,那個我向來景仰,向來引以為傲的父親。但是,卻又怎麼無法與七歲以前的歲月連結呢?少年的我,不想懂得太多,想得太多,卻又如此多思敏感;對於未來雨成長的期盼,有一種莫名的惆悵與恐懼,似乎意識到長成後必須面對的事實,那些揮之不去的問題。

 

八、九歲時,當我第一次發現,死去的母親居然不能生育,我只能埋藏在心底,埋藏在少年的幻想裡,因為我所擁有的,只是一個父親,兩個母親。我用保護與感激的心,織乘密密的網,網住成長的歲月。也曾有年少的輕愁,都愁緒似波濤起伏,抑遏不住時,只有關在房裡,「天倫歌」放到極度,反覆迴盪在心中,每一段詞句,都串成無數條繩索,將我綑綁;每一個音符,俱化成無數針尖,扎在我心深處。而當我不再把它當成問題或秘密時,我已然成人。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也喜歡聽歌,他說那首電影插曲很好聽,當我聆聽時,記得那幾句:「……假如你不曾養育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麼?……沒有家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

 

晚餐時,乍見父親的兩鬢和髮鬚、眉毛,竟然添換了顏色;眉角、額間的條條紋絡,明了痕跡,難道這些年來,我們所給予他的,只是灰白的顏料與生活的利刃嗎?我驚愕於眼前這個老人,居然是我瀟灑倜儻的父親,我不知道時鐘是否已經停止,不知道究竟吃了幾口飯?但我確知我從不曾注意眼前這個老人,這突來的發現彷彿要抑住我的呼吸。而父親這時拍了拍我說:「吃飯時在想什麼?上次妳說想搬出去住,我認為租沒有買好,妳到底有沒有去看合適的套房啊?妳終有一天要自立的,我不能照顧妳一輩子,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了,看妳怎麼辦?」

 

我並未把買房子的事放在心上,不願意身外的房子對我形成約束或羈絆,更不知該如何離開那個「家」。當我從東部旅遊回來時,父親卻已經替我看好房子了,他喜歡那裏的地點、環境、那棟大廈的結構、管理,而我親自去看後,而著實愛上了那裡。但要約定購買時,卻產生萬般猶豫而徘徊不定,我真的要離開家,離開父親嗎?

 

我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我是怎樣對待我唯一的父親,那段日子是我成長中的瓶頸,在混濁的情緒裡搖晃不定,我以為父親從來不曾了解我,但我又何曾了解過他?父親要我在三種購屋方式中擇其一,我並不感覺我對房子的需要,更不願意受金錢的約束,因而感到惶恐不知所措。任何一種方式都不是我願意面對的,但我仍以輕鬆帶俏皮的語氣對父親說:「唉呀!我覺得都不好嘛!如果一定要買的話,那就是第一種,以媽媽的名義買,然後我來租,不過房子最後仍然不是我的啊!」我只是覺得他們比我更需要房子,我還年輕,未來是個不定數。我不懂,父親何以聽完這話後忿忿然而去。

 

那些日子裡,都不說一句話。原本,父親就是嚴肅的。我望著茶几上母親前些天才買來的花,而今竟凋萎了,是否因為我們都太仔細的呵護?原因在這夏末,它會綻放出另一個春天,怎料片片花瓣,竟碎在這溫室裡,碎在我的手心上。這時,父親終於開口了,他說:「我想了想,雖然我提了三個方案,但妳那天說話太令我傷心了,我不要妳最後沒有房子,要買的話就是我借妳二十萬,妳再跟銀行貸款二十五萬,除此之外,都不必談了。」父親是怎樣誤會我的?難道他以為我不再信任他,依賴他了嗎?太多的心緒想表達,多麼希望父女間能心平氣和的溝通,但為什麼我在他面前表現的卻始終是最幼稚的一面?太多的心語,已形成一股亂流,在胸臆奔竄,我不知道我究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那是我最依賴的父親,在恍惚中,我竟呼喊中:「為什麼你始終不了解我?我只是隨變得一句話,難道你怕我強佔你們的房子嗎?」天啊!我竟那樣地刺傷父親,我看到父親面如潮紅,然後無力地癱在椅上說:「妳不了解的,我們算對得起妳了,妳說,妳究竟想幹什麼?」我全身的神經,一時間都錯亂了位置,全身的血液奔留著,我只能說:「我怎麼不了解,從前我一直希望到孤兒院、養老院當護士,從事社會工作,我只想把你們給我的愛,普及給每一個需要的人,因為從哪裡得來的,就從哪裡去還吧!」父親為我這話感到詫異,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繼而開口說:「其實妳早就知道了妳的身世,對不?既然如此,為什麼妳都沒有尋根的慾望?可見妳是無情的!」我感到天地間一片混沌,什麼都沒有了,只是一顆巨大的隕石從天外落下,將我擊落無底的深淵,我已被拋出這世界之外,一片茫然中,我掩著面,走出家門。

 

當我獨自走在人群裡,才發覺一個人從哪裡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該往哪裡去?而生命也不是一味地回饋,應是精神文化的傳遞延續。這世間每天都有太多可悲可嘆、可歌可泣的事情,生離死別的故事也不停地上演,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珍惜現有的呢?我不是一直堅強樂觀的嗎?只有面對現實,並懂得利用現實去成長的人,才是勇敢且能得到幸福的。畢竟,真正的悲劇是由太多的好人串演成的!

 

一切似乎都已平靜,晚上回到家中,父親似若無事的問我:「到哪裡去了?那麼晚才回來?」我攤了攤手說:「沒有啊!我只是去聽演講。」待父親進房後,母親才嚴厲地指責我:「妳說妳到底去了哪裡?我們都著急死了,爸爸到處打電話找妳,我跟他結婚十幾年,從來沒看他這麼傷心過,他說他心跳的好厲害,他怕妳想不開,剛才還吃了幾顆鎮靜劑,才稍微好一點,妳不要看他平常這麼嚴肅,其實他對妳……。」我再也無法聽下去了,頹然地跪倒在地,我摀著嘴,發現臉上既灼熱又濕冷,整顆心已被融化,強噙著淚,奔向父親面前,哽咽地說:「爸爸,我──錯了,我不該那樣說話,我知道,您──,都是為我好,我再也不違抗您的意思了,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父親只是揮了揮手,輕輕地說聲:「算了!」

 

我鬆軟地走進房內,就這樣,我不知道陽光是如何地升起,只是這一整夜,讓我的淚光映著星光。

 

我想,我該回去看父親了,搬來這裡已三個多月,我不能天天陪著父親,不知他是否仍愛縱身於重重煙圈中,餐餐必淺酌一番,每回離開家時,他總叮嚀說:「在外面要省一省,沒事就回來吃飯吧!」我望著蒼老的父親,為他添好飯,斟上酒,那是「女兒紅」。他曾經說過「女兒紅」是古時女兒一生下來,就藏在地窖裡的酒,等女兒出嫁時拿出來喝的,這時,我也為自己倒上一小杯,他卻說:「不要喝這酒,這酒很烈,會醉的,而且妳又過敏。」

 

我望著杯內的酒,濃濃的酒味衝上鼻尖,我對自己說:「我多麼想醉在此時此刻,可是任這酒再濃,也比不上您的恩深情濃。」

 

我低低淺嚐即止,然後對父親說:「我不喝,我只是陪您。」

 

我踏著月光離去,始終愛漫步在星辰下的夜晚,無論我如何的遊盪,總不會迷失方向……。

(蕭正儀)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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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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