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下，裊裊煙絮緩緩上升，環繞在空氣中，一顆顆閃爍的微粒子，從眸中走出，游離在枯萎的黃玫瑰花瓣間。

我輕輕地閉上眼，悄悄地合上書頁，那書中淡黃、淡藍、淡紫的色彩，還有頎長瘦的女孩，披著柔細飄逸的長髮，斜躺在淡藍書頁的下方；高挺的鼻樑上，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望著遠方；櫻桃般的小唇，密藏了訴不盡心曲，轉化成一個個印刷的字體，以及較黑且大的小標題－－

愛一個男人一定要和他發生關係嗎？

這書中，不！這世界已和我逐漸融合。

（關於愛情的故事，大家都聽說過吧！）

把煙灰缸挪近了些，缸緣四角的凹洞，塞躺著三根salem煙（當然，女主角是不抽煙的，不能抽）。桌上有四杯咖啡，以及一瓶約翰走路，端起靠近自己的一杯，輕輕啜飲一口。

「美酒加咖啡的滋味如何？」

「只能喝一次。」

「是嗎？」我從皮包裡拿出一包面紙，抽出一張向前遞去，那水汪汪的眼眶裡，彷彿有我的臉，又好像不是，朦朧中遠遠近近，存在又消失，所有的聲音，變得不清楚，不清楚：

「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我掛了他的電話。」

當遞出第二張面紙時，一幕幕的影像在我眼簾出現，一個純情的知名大學女生，深愛著才華洋溢的學長，但是……，這一次她掛上電話，癱坐在地上，再也噙不住的淚，將白色上衣全浸濕了。這好像是我預料中的嗎？不！我設計出來的，我知道這可能成為一篇小說，如我知道她現在正用手托著前額，一種潮溼的紅，散佈在蒼白的臉上，然後長長地抽吸一口氣。我專注地望著，面前只有一杯咖啡。

喔！不！我覺得自己沒有了，沒有了，怎麼辦？   

        他是個好男孩，會作詞、作曲，會寫詩、散文，有滿腹的學問，滿腦的理想，他的才氣與智慧總讓周遭的人黯然遜色。但我認識了他呀！這不是神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是夏日的風拂過草原，是最美的藝術電影；每一句言語，是春日枝頭的鳥鳴，是千古留傳的詩句，他說：「妳是個好女孩，有一顆純潔善良的心靈，妳知道，我就喜歡妳這不解世事的樣子。」

        這是個好男孩與好女孩的悲劇嗎？不知大家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做「，編織的女孩」，故事往往是這樣發生的，結局是否也跟電影差不多呢？當然不，否則我不需要這樣發生的，結局是否也跟電影差不多呢？當然不，否則我不需要在這裡浪費筆墨。

    我只知道，他現在正一手拿著筆，一手撥弄著吉他，為他下一張唱片作曲，而我呢？把他換下的衣服拿去洗，幫他清理地毯、床鋪。愛一個人，就是默默地為他做一切，不帶給他任何負擔，為他做，為他想，為他擔憂，為他計畫，這已是我生活的重心，雖然時有淡淡的哀愁，不過這樣的哀愁填補著我的心，不再空虛。

    把他的毛毯抱在胸口，輕吻一下，再仔仔細細地疊好，忽然，我聽到「砰」地一聲，吉他被摔落地上，他的創作遇到困難了嗎？還是不要去吵他吧！不一會兒，聽到他走向床邊，然後雙手摟著我的腰，吻著－－瘋狂地－－我的頸，我的……，如滾熱的岩漿奔流於心，他溫熱的肌膚，澎湃的血液，與我相遇，一種屬於生命的。哦！剛整理好的床鋪又亂了起來。（親愛的觀眾，這是普通級的，所以鏡頭只能照在這個角度，抱歉，現在要換場。）

    至於剛才發生什麼事，不用說大家也知道，這實在不是什麼黃色小說，我也不太會在小說中，用可令你心弦悸動的媒體（文字），但這是一種淒迷的美，就像今夜，朦朧的街燈下，踽踽獨行於街道旁，深夜兩點，一切是那麼迷離，恍恍惚惚地，恍恍惚惚中他說：「我是特殊的，妳也是特殊的，所以我會用特殊的方法對妳。」然後輕吻我一下。

    「我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你回去繼續創作吧！我自己會叫計程車回去。」

計程車駛在黃昏的西門町，轉個彎進入內江街，停在一家寫著「××婦產科」診所面前，這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

我……，不，我還是個學生，要期中考了，不能……，我是跟別人不一樣的女孩，為什麼？比別人早熟呢？是的，我能承擔自己的一切，這次什麼時代了！哈哈！新女性，對，自己負責。只有這樣。我跟他彼此不會有負擔，我不能給他負擔，啊！我是堅強的，堅強的，堅強的－－，喔！我做了什麼呀！濕黏黏的雙手緊握著皮包，裡面有三千元，是他剛才給我的，他說：

「抱歉，不能陪妳去了，我必須立刻趕到南部一趟，我知道只有妳最了解我。」

哦！甩了甩長髮，從來不怪他，不怪他－－，摒著最後一口氣，腳步往前挪，把一切思緒都拋開，拋開－－。

白色的牆壁，冷冰冰的；人的臉，穿白衣的男的和女的，僵硬而冷冰冰，他們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句，像是指揮一隻狗，像－－，小時候，上生物課時，把一隻青蛙擺在實驗桌上，任我擺弄－－，解剖，操著刀，對！我曾經殺過一隻青蛙，喔！我不忍，不想這麼做的！但現在我只是一種生物，躺在白色的手術檯上，他們叫我脫下內褲，雙腳弓起撐開，然後為我打針，接著我總感覺周邊發出機械的聲音，迷迷糊糊地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我做了什樣，一個－－生命，在我體內，我扼殺了他來到世上的權利，我，是那樣殘忍的人啊！不，不，不－－！

不知道究竟我在扮演什麼角色？他的妻子、母親、妹妹、朋友、情人，不是不是不是，我是我自己，一個大學女生，啊！我究竟在哪裡？在書中嗎？是書中告訴我的，還是……，對，翻開書，哦！我只是在說一個故事，一個平凡而哀愁的故事，關於自己，關於別人，我是誰？一個學生，準備考試，但書中的字，盡重複著重複著重複著：我是兇手，兇手兇手兇手－－，哦！不－－，閤上書吧！

我把書重新翻開，吸了一口煙，煙灰缸上仍擺著三根煙，另外一根躺在缸內，煙屁股處被折了一下，但仍然不甘心地燃燒著，冒冒出絲絲屢屢的煙氣，彷彿要釋放出所有的煙絲，所有關於煙的成分，一切已成灰燼。

招了招手，服務小姐過來，將四個杯子裡的白開水加滿了，四個杯口皆印上紊亂的唇印，還有咖啡杯口亦然。杯裡的咖啡，有的剩一半，有的剩三分之一，還有根本沒有喝的，至於我，也許可以再叫一杯。但眼前，我尚未考慮喝咖啡的問題，只是一片煙霧中，我看到一張張模糊的臉，突然覺得一種悲淒，從胸口湧上，我看不到自己！想再抽出一張面紙，但已經沒有了，我只能跟自己說話嗎？
我是妳的朋友呀！然後，聽到杯子撞擊的聲音，一張張模糊的臉撕裂開來－－。

        「我真的沒有辦法，自己沒有了我只想去南部，讓我找一個地方，想一想，走一走，你們可以借我錢嗎？」

「妳並沒有把事情講完，就連重點是什麼都不應清楚，直到現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很混亂，沒有組織，讓我無法進入。」

「我沒有叫你進入啊！你不是我，你真的能進到『我』裡面來嗎？請不要用你那一套觀念或理論，來約制我、分析我，更不要加諸任何定義在我身上。」

「請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可以想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個海枯石爛的愛情，最後換得一場空，留下永遠的傷痛。」

「拜託！這個故事已經老套了，感情也是架空的。」

「夠了，你們不了解，為什麼不弄清楚呢？」

「聽我說……。」我拭去眼角的淚，看著凋萎的黃玫瑰花瓣，飄然落下，無聲無息，耳中盤旋著，盡是茶杯撞擊，而後重重落在桌上的聲音。

我反覆地聽，傾心地聽，那是他的聲音，傳遞著：「……，可愛的女孩，吉普賽的我，不值得妳為我停留傾心……。」接著，哦！不，我會用一生等待你的飄泊，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曉得你很忙，忙著學業，也忙著你的理想，知道嗎？我多麼想見你的父親，告訴他，他有個了不起的兒子！

在校園相遇時，我們只能像一般的學長學妹，互相打個招呼，因為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承認我們，但我們彼此清楚，在我們心中的這份感情，是最美好的，其他的，我不在乎。

那天，我在他房裡整理書桌，看到書本中夾著一封很特別的信，他大部分的信，都會集中放在信叉裡，心情好的時候，點一把火，一把燒掉，我們就這樣靜靜地望著，紅色的火焰中，所有的語言進成灰燼。

而這一封信，尤其是署名與日期，不由得使我頓生好奇，我知道這是不道德的，但我如果不看，整個故事也就說不下去了。

我知道寫信的女孩，他第×期第×好女友，哎！大學四年嘛！他曾經說過，這個女孩要出國，要求他給她一個承諾，但還在念書的他，能給什麼承諾呢？於是她走了，而他在黯然失意中，充滿一連串的問號：

「為什麼你們女孩總像一片雲，讓我抓不著、摸不透呢？」

也許如他所說，大學四年中，他始終主演著這樣的故事，無由的開始，無由的結束。

但是這封信寫著：「……，願你能完成你的理想，畢業後順利出國，我永遠……。」

這瞬間，所有的字句已肢解、崩潰，再也無法黏附於柔美的紙上，一點一點的，嘩啦啦地掉落下來。

落在咖啡杯裡的，是紅色的淚，我用小湯匙在杯裡攪動著，咬了咬唇，閉起眼，一口喝了下去，翻滾在胃腹間，一種驚濤拍岸的聲浪，淹沒我的視野，沖散所有的聲音。

兩個拳頭重擊著桌子：「這簡直就是個騙局！」

「騙局嗎？是本來就知道的吧！」

「不！他其實是很善良的，只是因為在這個環境裡，在這個社會中。」

真是執迷不悟，要救她，將她拉出來：「其實他也用同樣的方法對別的女孩子，利用小女孩對愛情的幻想，以為哀愁是一種美，而把對感情的觀念，建立在漂浮的雲層上，然後不斷地玩著這種遊戲，真是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這不是他的錯。」我無法否認，仍是愛他的。

「那麼是這個故事的錯，是我的錯囉？」我試著從頭看起，逐一檢視每一字句，並沒有發現什麼錯字，唯一的錯誤可能是不夠感人，不是你們所定義出來的，但我仍然堅持著，我相信自己，你們所謂的騙局難道不是我心中的真實嗎？真實是什麼？我清楚的知道，下面所發生的任何情況。

吸一口煙，將它緩緩吐出，一個一個完美的煙圈，圈著我所有的心情，用手撲抓過去，一次、兩次，但什麼都沒有，散了。我沮喪地低下頭，雙手遮住臉，再猛然抬起時，一股難以按奈的熱淚從胸口湧上，再無法緊閉的唇於是張開：

「妳早就知道他是騙妳的，妳也跟那些女孩接觸過，對不對？」

「是的，但那些女孩還是願意永遠地保護他、關心他。」

「為什麼呢？其實妳清楚。」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感到非常懷疑。

「不是這樣的，我不相信。」我狂吼著，以為這吼聲將可掩蓋一切。

真的是這樣嗎？當我接到他的電話時，所聽到的話語盡是那樣熟悉，是他曾對別的女孩說過的嗎？他說：

「妳太單純了，這世界並不如此，妳應當去學習知道一些事，自己要獨立，總之，我希望你好，希望……。」

我累了，好累！一切空白－－空白，手一鬆，話筒落下，落在電話機上，癱坐著，當天地旋轉，讓潛抑的波濤奔流，一片濕濛濛的，我在翻滾，我將汨沒……。

是，是我不好，把一切都毀了，不該掛電話，不該告訴大家這些，我一定傷了他，只能這樣做？自己沒有了，在哪裡？怎麼辦？

我緊緊抓著她的手，想給他一點安慰，但我的手疊上她的手時，溫度竟開始上升、沸騰，啊－－！

世上真有這樣的事、這樣的人嗎？

「如果你相信……。」

煙灰缸上，三根煙燃燒著，其中一根被拿了起來。

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這是騙人的，這是多麼不公平啊！妳為什麼不醒醒，不醒醒呢？

哈哈哈……，這根煙捻熄後說：「你已經相信了。」

不是的，那是我的感情，憑什麼你們要對別人的感情下定論呢？我的情感世界，又豈是你們能分析的呢？我掐緊她的手，淚水灑滿衣襟，又落在手上，像無數的流星對陽光的抗議，抗議：

「憑什麼你們要處置我？」

「那麼妳想怎麼樣？」

讓我到一個遙遠的地方，沒有人的地方。

「不行。」這樣的結局太悲慘了，萬一……，這樣年齡的女孩最容易想不開，但如果事情真如此，也許那個男孩會悔悟。

對，自殺！我將眼睛閉起，先是一片黑濛濛，然後有一種光，或者一些色彩，圓的、不規則的，上下晃動著，再將手一揮，收起原來昏黃的光，一切又變得清晰起來。看到，一架電視機，電視機呀－－！

螢光幕裡，一位披著長髮，穿著白衣長裙的女孩，面對大海，白裙與秀髮，迎著海風飄動，那散漫的足跡，印在沙灘上，一波波的浪來，浪去，沖散，又留下。

什麼也不曾留下，讓一切沖散吧！來此世間一遭，不曾留下什麼。如這萬頃的波濤，平靜的海域，冰冷的海水，我所嚮往，我即將奔向你，大海，你正伸出手等待我的擁抱，而我會不顧一切，我唯一的知己，是你，當一切都消失時，只有你，等待著，我慢慢地走近，慢慢地，走向你心底……。

「不！不能。」我迅速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向前潑灑，一種冰冷的水氣，在臉龐漾開，桌上的書，也逐漸的浸濕，而她依然斜躺著，眉宇間透著一股倔強的憂鬱。

她甩了甩頭，細柔的髮絲在迷濛的空氣中漾開，雙手壓在桌上，以一種堅定而憤懣的語氣說：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擺佈？你不能這樣待我。」

我做了什麼嗎？不過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表達某種想法罷了！我並沒有做什麼呀！妳，不是一直在我面前嗎？

面前的咖啡只剩最後一口。

是你們，是你們要我按照你們的想法去做，為了讓你們欣賞，你們娛樂，你們看得懂，對，「你們」，才是我的目的，我要傳達給你們呀！哈哈……，我在哪裡？

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嗎？

「你……，還是這麼想，決定要這麼做麼？」

「是的，讓我走！」

我狠狠摔落手中的筆。（抱歉，前面沒有告訴大家，事實上，我的手中一直拿著筆的。）

書中的畫面、字句，一一在我眸中分解、散去，一頁頁的紙張，全成了空氣中散落的微粒子，而後分散，如腌剛吐出的那口煙霧。我相信，真正地，清楚地，這是：

「到現在，你必須承認一個事實，這是一篇很爛的小說。」

不！

「這不符合遊戲的規則。」

「是嗎？不是不是不是。」

「夠了，現在，我要走了，我－－要－－走－－。」

「妳，你們全完了。」

「關於感情嗎？」

「不！這不是我要的。」

「自欺欺人。」

哈哈……，嗚嗚……，哭聲與笑聲交集，請不要以為這很荒謬，你，我，荒謬－－，無法制止，這片杯聲狼藉中，煙絮在空中交纏－－。

讓我再說一遍。

「妳堅持嗎？」

「是的。」

「妳堅持嗎？」

「是的。」

「妳堅持嗎？」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