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 鳥 之 死

    「理想和現實就好像翹翹版的兩端，而時間是中間的定點，……！」這段文字記錄於范翎最後的一篇小說中，在其死後五年被發現。

    我攜著這份僅餘殘留的稿件，驅車直奔松江路一間名為「似曾相識」的茶藝館，在下午三點零三分抵達，這個時間也正好是范翎當年結婚時的吉辰，於是我更為確定在這場聚會中，將有不可言喻的收穫。且這時在茶藝館內的已有：某報編輯徐浩，范翎的讀者黃翠芳，以及范翎的好友杜潔。但事實上我並不知道，他們何以同時在此出現，同時等待著我？因為唯一真正與我相約的人是紀威──范翎的丈夫，而顯然他是尚未到來。

    依稀記得五年前，這間茶藝館原是名為「往日情」的Coffee Shop，幾乎全是雅座式的設計，在黯然黑沈的光影恍錯下，低迷的藍調音樂中，一對對男女經常將高背長椅撼搖起，或者會有幾聲長短不齊的吟叫，衝破樂聲的律動。但如今這改裝過後所成的茶藝館，卻在古色古香的擺設中，奔放著最新流行的熱門歌曲，在略顯隱蔽的日式隔間內，時時傳出男男女女爆裂的笑浪與呻喊；在昏黃曖昧的盞盞小燈下，一切有形與無形的浮顯，都使我感到時光重返卻又已然遺忘存有的過去。

    在緩緩擺款而半掀的珠簾前，我脫下球鞋，踏上榻榻米的地板，守捧著這疊零碎的稿件，長髮披散紛亂，藍外套任意翻敞開，以及被雨水濺溼的燈芯絨踩腳褲，都顯露出狼狽的自己，但那徐浩卻仍首先站起，抖落一身他所特有的，過於公式化的禮貌性容態，提著慣用的笑臉過來向我握手：「聽說妳手中的稿件，具有相當大的價值，希望今天的相聚，我們彼此都能感到快樂與滿足。」

    還來不及回話，黃翠芳已抱著一本筆記過來：「『候鳥之死』這篇小說的女主角，究竟是不是『候鳥之愛』的女主角？從愛到死透露出什麼意味？女主角最後到底選擇了什麼？」她急切的眼神中，佈滿期待的問號。

    至於杜潔，唯一氣定神閒的人，她把剛沏好的一壺茶，倒了一杯遞給我，沉穩卻又似神離地說：「關渡河口的黃昏下，還記得嗎？在這九月時節，那群冬候鳥又該飛回來了！」

    「是嗎？……！」我凝視著把玩於手中的空茶杯。

    接著是沈默，但其實我們之間的交融並未靜止，而是無言的靈性流通，也就是經由某種內在潛力或體內超然的電力，達到了然於胸的境界；只有這種不需聲語的方式，才能彼此交集融流，真正在心的感應中，完成了以下的協議，即關於這次要討論的問題有：

(1)   范翎究竟是不是在五年前就死了？若是的話，則死因如何？

(2)   我手中的這篇「候鳥之死」，是范翎最後的一篇小說嗎？與范翎的真實生活有何關聯呢？

(3)   我們勢必要從這份稿件中，挖出范翎的情愛糾結即內在矛盾，折掀起另一段情節的衝突與高潮！(干卿底事！)括號部分為筆者附加

P.S. 范翎的丈夫到底會不會來？

    攤開稿紙，我們開始就著以上諸等問題逐步討論，在口沫橫飛的語言交陳中，這份手稿的原跡已有些模糊，而最終會呈現怎樣的面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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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是三點零三分，在華西街一棟老舊瓦屋門口，震天爆響的一串喜炮，並未使整條巷子有所改變，唯一的改變是范翎的臉，混著眼影的淚從眼角溢落。拜別了父母，在紀威的攙引下，步出被蛀蝕殘腐的家中大門，入坐於禮車內。

    她的手中緊握著一把扇子，在禮車繞出巷口後，突然急轉回頭：

    「另一把扇子呢？我有沒有在上車時把它丟掉？」

    「哎！別回頭，早就丟了，放心，小迷糊呀！結婚好不好玩？」紀威一手摟著她的肩，另一手捧起她的右臉頰說。

    「好──！」這個字脫口而出時，她腦中頓時浮現出昨晚，在課堂中熱烈討論的問題──什麼叫做好小說？於是所有的情節、形式、結構、內容，以及連接意象的文字，氛圍的醞釀等等，都在她腦海中那詭奇的異象世界裏，逐漸織合孕育著；不禁心喜地，讓臉龐兩朵腮紅飛揚起，捲收──，似玫瑰花瓣……，並與她手中淡紫色的新娘捧花，相互映照出迷茫飄渺的前景。

    「只要老婆說好，我就什麼都放心了！」至此，紀威是真的放心了。一路上，始終未曾停歇，是他那對深陷臉頰的酒渦，於笑的輕語中浮沈，直到進入飯店的新娘房內……。

    白紗裙擺輕輕撩起，脫了高跟鞋的范翎，一雙修長略黑的玉腿，隱約露出膝蓋以下的小腿肌，與光潔的雙足，懸在床邊向前晃盪。這是在招呼一群眾親友的道賀寒暄後，她決定暫時關上房門，深深舒展出一口氣，將褪下的銀白色絲襪扔放於床角，頸背往後一仰斜靠在床頭，順手打開床頭櫃旁的收提箱，掏出一根大陸雙喜牌香煙，燃起後的一吐一吸，使團團煙氣飄浮騰升，而室內抑壓淤塞的空氣，更使她再也按捺不住地說：

    「就這樣，多舒服阿！這才是真正的我，受不了那些繁文褥節……！」

    「可是妳還是照著凡俗的定規去做了！」一旁整理化粧箱的杜潔，以清淡的聲調緊緊反駁她。

    「……！若以我的個性，包袱捆一捆就可以帶個男人跑了，真的，真的！只因為父母……！」

    「是嗎？呵呵――！」原要過來替范翎補粧的杜潔，竟在一聲常笑中，別過頭反身對范翎說：「我先出去一下。」

    瞬間的啞然撼搖不了范翎機巧的心，例瞬間的啞然撼搖不了范翎機巧的心，立即轉頭對杜威說：「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暫時先不要……！」

    「當然，來，給老公抽一口煙！」不抽煙的紀威，只有在范翎面前，會為了陪她而抽上幾口。於是這時紀威已執起她的手，深吸一口范翎指間的煙，將臉暱近她濃妝下的膚容，粗厚的唇親吻她桃紅細薄的小唇，煙氣就在她倆口舌纏連的吸動中，深入肺葉再往上衝出鼻腔化成，一片空──。至於那只雙喜牌的空煙盒，已被紀威揉捏成一團，準確地擲入字紙簍裏，那掉落時碰撞出一聲──「空」──！

    空──，紀威的胸膛緊貼范翎的乳峰，隔著薄薄的白紗，煙氣已消散熱血正沸騰，但，冷冷的鋼板房門外起了一聲──叩──，當門被推開的那一刻，范翎輕推了紀威的肩，但毫無所覺的紀威仍深望著他的新娘，新娘的雙眸卻已拋向門口，那令她動容的身形穿著陌生的西裝，陌生的裝扮掩去熟悉的肌肉，熟悉的紀威擠出生澀的微笑，起身迎向這個自行推門進來道賀的男人，是徐浩嗎？那個黝黑粗壯散發魅力的男人，是──！

      是自己將房門關上的，撲倒在他厚實的胸前，那黝黑而富彈性的肌肉，散發出男性特有的汗水味，澎湃奔流著一種欲奪欲取欲勝欲行的慾望在血脈激竄出無可遏止的肉與肉正貼緊纏連正扯下他黃色背心在濃密的胸毛間用鼻用臉用唇搓揉著，嗯──，哦──！徐浩啊！這是這是要柔要柔要快快快扯下他那帶著誘人味道的磨舊的牛仔褲要快要不必言語要叫出──！

    真不好意思，麻煩你親自跑來，待會上菜時可要多吃一點哦！我們紀威是個好丈夫，可就不會招呼朋友，你要多包涵。哪裏哪裏，我第一次看到你們倆時，就知道你們是天生一對，今天這大好喜事，我怎麼能不來？向你們這對出色的佳偶獻上我小小心意呢！來，祝你們新婚愉快，好夢連床──！

      夢，是夢境嗎？不！這不是夢，是真實的肌肉富有彈性的肌肉在交纏在彼此密佈的體毛間引爆引爆賁張的血脈激快的奔流集聚在下腹──，漲起──，吟叫著訴說著說喊著，嗯──，啊──！我跟我未婚夫很親密過，哦！不要嘛──！緊抱著這男人的肉體翻滾在地毯上翻滾──，滾出一個火熱的夢，進入夢境，來，進入──！

    你一進入這房間時，有沒有看到，今天我的新娘多美啊！當然，這還用說，你們是金童玉女天成佳偶，不僅范翎今天格外美麗絕倫，你這個新郎官更是英俊瀟灑。不好意思啦，不過能嫁給阿威，這前世修來的幸福，真的讓我什麼都滿足了。瞧你們恩愛的樣子，讓我好生羨慕。喲！別光羨慕啊！接著可是我們要等你的炸彈囉！

      炸彈，火爆地，哦！是子彈，熱烈地射進漲裂，然後，火藥用盡了嗎？還是未曾填夠？萎縮地癱瘓地疲乏地僵在地毯上在當急促的呼吸漸緩漸長漸弱在洩盡的涔涔汗水中如一條敗亡的狂龍似被砍倒的粗壯的巍巍的大樹已倒已枯已腐已朽，不──！我是太陽，是爆發未盡的火山，延燒的焰火滾燙地灼遍每一塊土地每一寸肌裏神經每一絲髮膚皮肉每一分血脈內腹在奔騰狂捲中讓繚繞的餘熱搓劃出火光電石再一次燃繞除非盡成灰燼煙滅否則要引發再一次緊擁再一次撲倒在厚實的胸肉上用細膩的指尖輕輕滑動緩緩觸摸用舌尖舔盡強悍胴體每一個細胞所有的養分在濕黏的膚肉緊黏間輕而強緩而烈地上下撫移輕輕地挑──起──！

    來，在這裡我先以茶代酒，祝你們永浴愛河百年好和。哪裏，謝謝──。更祝你們早生貴子白頭偕老。謝謝謝謝，我們也祝你趕快找到另一半。談何容易啊！我看全天下最美麗的幸福，全被你們這對佳偶給佔盡了，我啊！只有靠邊站的份。算了吧！我看是迷死你的女人太多了，而你又眼光太高，像從前迷死阿威的女人還不是一大筐，不過最後還是被我這個醜女人攫獲了他的愛，擁有今天的幸福。是啊！我跟小翎的愛情，真可以寫成一部浪漫動人的小說。你們再這股恩愛勁，待會兒我可是要鬧洞房的。沒關係，儘管放馬過來。別太過分喲！我跟阿威可是正急切地等待你的喜訊。

      等待著等待再一次狂熱等待他再一次地血脈再一次急速賁張激起──，是的在溫柔的渴烈的吮吸中他渾身血脈神經再也禁不起地聚漲奔洩狂湧湧出一把火炬鑄成一支揮動千軍萬馬的神奇利劍刺入──，刺入深深地刺穿撕裂我滑嫩的肌膚柔軟的血肉正在崩解崩解在驚濤拍案中在無際的原野中天地最高的風動氣潮如龍捲風狂起而我盡享獨握而找盡情在此揮令盡情在此喝叫呼嘯呼嘯──，但是沒有多久他竟已漸停歇如天地忘記運轉而僵躺著而在似最後的一口氣喘不上來中一切呼吸彷如靜止彷如血已流盡汗已榨乾地癟委著，哈哈……！徐浩啊！你又有多少浩然血氣呢！！

    我該告辭了，不打擾你們小倆口的甜蜜，我可要先留點精神，等一下喜宴中才是好戲正上場。別急，我們一起照張像吧！阿威，你去把照相機拿出來，將焦距與時間對好，我們三個人留張永遠的美麗紀念吧！

      他沈沈睡去的身影體像映入我腦海如一具死屍般──！

    映入鏡頭內的是三個人洋溢興奮歡樂的喜悅笑容。

    喜宴中，不停翻騰的鼓噪聲，是徐浩帶頭鬧酒的，快樂熱情的他把新郎新娘哄抬上筵席桌，鬧著要他們喝交杯酒，灌進紀威口中，是范翎高跟鞋裏的紹興酒；直到某位長輩站出，才略微收斂，開始再次巡迴地敬酒，重覆舊而老掉牙的台詞，全在范翎耳邊迴盪……

    謝謝！早生貴子百年好和永浴愛河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百年好和白──。

    白頭──，偕……！白頭──白──白──！白紗──白煙──白，一片，白，茫茫──，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