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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15 13:14:55瀏覽272|回應0|推薦1 | |
隱 形 人 中午十二點,吳德凡才勉強的睜開惺忪的雙眼,正想爬起來時,叫了幾聲「淑敏」,然而整個屋子空蕩蕩的,連自己的回音都聽不到,他有點怨氣:「這老太婆一大早跑到那裡去!?」伸出手摸向床頭,摸了半天也沒找到鬧鐘,管他現在幾點?就連今天是星期幾也搞不清了,反正不是禮拜天,正剛和小莉都不在,但那又有什麼差別呢?只覺得現在肚子咕咕地叫,便推開棉被先往浴室走去。 正拿著面皂往臉上抹時,聽到淑敏推門回來的聲音,鬍子也不用刮了,拿起毛巾隨便往臉上一擦,下巴還殘留著些許白色泡沫,就來不及的張開嘴對淑敏說: 「一大早妳跑到那裏去了?現在幾點啦?」 「去郵局領錢啊!誰像你這麼好命,都十二點啦!」淑敏尚未進臥房的門便嚷著回他。 「難怪肚子餓了,飯做好了沒有啊?」 「是哦!你真舒服,睡到中午起來就可以吃飯,早上診所門也不開,那有像你這樣的醫生,賺不到錢每個月還得到郵局領錢。還做什麼飯!就我們兩個人,隨便炒個麵吃吃就好了!」說著就走進廚房。 說是肚子餓了,但著實吃不了幾口麵,倒已經灌進了兩瓶啤酒,液體麵包嘛!都一樣的,而且可使他仍恍如置身睡夢中般的。帶酒盡瓶空後,點起一根煙,開始翻報紙,翻到電影廣告欄,待會兒去看場電影吧!這是件既自由又愜意的事,電影院裡黑濛濛的,沒有人會注意到自己,只須看銀幕中的人去爭個你死我活的,倘若劇情不好,往後一靠便又是另一個夢,在腦海中編出另一種情境。 從電影院到回家的這條路,分明是熟悉的路線,今天卻顯得如此陌生,且愈走愈帶著些寒意,也許是夕陽西沉得早了些,就如今年的冬天也來得特別早。街道旁的老樹又被吹掉了幾棵,一幢幢大廈逐漸地完工,六年前剛搬來這幢公寓時,旁邊都還只是些二層樓的房子,不過六年的工夫,一幢幢高樓大廈已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一眼望去,幾乎找不到自個兒家的影子,就如現在,他侷縮地走在這條路上,天漸漸地昏黃而變暗了,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不!絕不甘心的,就算一幢幢高樓大廈橫亙於眼前,也挺直了身子,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只要仰起首,便能做無止境的伸展,於是一切事物都能囊括於眼中,偶而目光會凝聚於某一件事物上,直到穿透每一寸肌理神經,在血肉模糊中來回巡走。尤其滿天的彩霞在頭頂上飛舞時,他就用生命中所有的氣力集聚於瞳孔上,肌骨也因氣力的移動而消散,已無視於自己的存在了,逕顧形成一道白光,向黃昏做最後的抗禮。 不消多久的工夫,一晃眼他已坐在家中的客廳,但那只是自己的身形,他的精魂仍在空氣中遊蕩,跟屋外漸褪的夕陽做最後的談判,他相信自己是不會輸的,心臟隨即抽動了一下,那是屬於內心最自然的微笑,雖然沒有人會了解,甚至於最親密的妻子,但他已不在乎了。而這樣的情形並不原先就有的,那是由醫院退休後一年,他開始學習這樣的運動,嘗試為自己製造一些秘密。 他點起一根煙,吐一口氣就是一堆煙霧在眼前圍繞,在那片白茫茫中,過去的自己一幕幕重現,身影變得如此細小而模糊,遙遠而不可捉摸,即刻就煙消雲散了,他只有一口一口不斷地吐出重重煙絮,一次一次地捕捉,待灼熱的煙頭碰觸指尖時,他走向陽台,把煙蒂往空中一甩,算是送給夕陽最後的禮物,期盼夕陽能有一句回答或一絲聲音,但聽到的只是淑敏從廚房傳來的聲音。 「德凡,進來吃飯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淑敏開始稱呼他名字,偶而也連名帶姓的叫,不過他向來只聽到三個字—─「吳醫師」。當年,淑敏是他科裏的護士,總會把該用的機械準備妥當,等他來診查病人,現在淑敏年紀大了,不知是否還如此仔細,不過,人命關天,該用的東西一定要消毒好,等等吧!暫不做回答,淑敏又叫了一遍:「吳德凡,進來囉!」名字是個刺耳的東西,沒聽到,身為醫師還是自己仔細點好,便向灰藍的天空招了招手後轉身:「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我就來。」 他站在桌旁,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一個欲接過手術刀的姿勢,但淑敏沒睬理,只顧自己挟著肉說:「站著幹嘛!還要我把筷子送到你面前嗎?」德凡挟起筷子在一盤竹筍炒肉間翻動,馬上就找出病因了,只是一向動作俐落的他,竟變得有些遲鈍,有些索然無味,況且已沒有助手了,不禁無奈地將雙手攤在桌緣,嘆了口氣說:「現在的護士真是愈來愈大牌了。」知道淑敏沒聽進去,只嘮叨唸著:「我告訴你,小莉明年高中畢業,你可不要叫她去學護理,她禮拜六從學校回來,你也少唸什麼服務人羣,體驗生命的高調,我們家不比從前,現在什麼地位關係都沒有,小莉唸私立高中還住校,開銷已經很拮据了,正剛唸了大學連家也不回,回來只會要錢,真是!他們還當他爸爸是大醫院的大醫師,唉!當初你要不退休,現在一個月少說也有十來萬,弄到現在……。」 這樣的話已經聽過太多遍,知道下一句要說什麼,趕緊扒了幾口飯,起身離桌時,淑敏叫住他:「急什麼!早點下去又不會有病人,每天呆坐在下面,我要出去找工作你又不肯,一個月賺不到兩萬塊,還不如把診所關了把店面租出去。」 「我餓著妳了嗎?」憤而推門出去時,一陣電話鈴響,他接起電話後呆兀了片刻,整張臉已不在客廳,變成一座雕像,雕像上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像空氣中的微粒子不停地擴充,游轉,瞬間可以飛過千山萬水,瞬間雕像即可粉碎,而化作另一個自己,衝出這個空間。 從那次飯後,那個電話,他變得更沉默,時常對著窗外遙望,一天要站在體重機上好幾回,指標漸漸往前挪動,本來淑敏只當他孤芳自賞,嫌別人都不懂,而懶得說話,注意到此情形後,開始做一些他愛吃的菜,吃不了幾口,總嫌菜太好了,台灣的人生活太優裕了,偶而莫名地飛出一句:「清苦能使人長壽。」 接連失眠了好幾天,德凡經常半夜爬起來,在滿室闃暗中,打開衣櫥門,面對鏡子,努力找出自己清晰的輪廓,那高挺的鼻子,在一次睡眠中,不知被什麼蟲咬了一口,結果傷口發炎後留下一道疤痕;原諒的雙眼,可以清楚地看見每一細微事物,那神經、細胞,都在眼中鮮活跳躍,而現在整張臉緊貼著鏡子,卻只有一團黑影,他失望的走回床邊;淑敏渾圓的軀體仰躺著,像被麻醉過後的那種香沈,已經很久沒有上手術枱,打從準備退休後開始,就不想再為多賺幾個錢而使自己過於勞累,耳鼻喉科的手術又是如使精密,但他仍然相信自己的雙眼是有超強的透視力,連淑敏睡夢中伸動了一下右手,是想搭在他的胸前,都非常明瞭,只是全身的細胞都睡著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到床上,細胞就先睡著了;但他會觀察淑敏胸部的起伏,正常的頻率,就像看到病人因信任他而呈現出的安詳,開始有一點點滿足時,一片朦朧德白紗罩進室內,彷彿少女飄逸的身姿;這時他聽到淑敏說過,他已經不是二十年前吸引小女孩的大醫師了,雙腳發軟地爬回床上,但更令他緊張的是,從結婚起睡了二十年的床,竟沒有因為他的躺回而有任何的波動,也沒有印下他俊拔的身材。淑敏還是睡得很香沈,也許夢中有自己,那個剛認識淑敏時意氣風發的大醫師;但是現在只能閉上眼,如同從沒睜開過。 當他再度睜開眼時,又是一個黃昏,他只能待在家裡,遠遠的送著夕陽西沈,捕捉那一絲絲餘暉,等著夜幕低垂,等著一切都靜止時,感受到生命在落日裡緩緩呼吸。不再是十年前,從沒時間去住一日昇日落,只是趕著吃完晚飯後,再去別的醫院兼差,一個晚上要跑兩家醫院,掛號一定全滿,那時候,吳德凡的名字就等於「華佗再世」,而現在沒有人會再記得,就連陽光也毫不眷戀的藏起來,他不在乎夕陽是否看得見自己,仍然繼續在黃昏裡迴視,相信自己眼中的光芒可以洞悉一切,直到天色全黑了下來,才進去開起一盞燈,翻著已經看過十遍的報紙。 淑敏看他一句話不說的又在翻報紙,過去對他說:「你每天看報紙到底在看什麼東西,你知不知道郭瑞和升了院長,他真是走狗運,當年他不過職位跟你一樣,你們還一起打牌哩!」 「少提他,我最瞧不起這種人,只會汲汲營營攢取名利,對有名望的人逢迎諂媚,做事一點都不誠實,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視寧折不屈,做人要憑著良心啊!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說完用那顫抖的手,點起剛剛熄滅的半截香煙。 「賺錢沒用!那你就少喝酒抽煙,少打牌輸錢,找個小醫院兼差,或者診療方式改變改變,學學那些年輕醫師怎麼賺錢。」淑敏不耐煩的埋怨著。 「妳哪裡知道?」德凡又捻熄了煙,站起面對牆壁上的一塊橫匾,那是當年在醫院時,劉議員親手寫的草書「是良醫也」。對此德凡緩緩吐出最後一口煙絮,緩緩地說:「我有我的原則,我是個醫師。」 德凡正堅定自信的想著自己的價值理念時,一陣電話鈴響,接起話筒彼方傳來:「吳醫師嗎?我是趙平,上回我跟您談的是,現在恐怕有點困難,我問了一下,您知道我們這個小醫院,實在不需要太多醫師,所以真的很抱歉,希望下次有機會能借重您的長才。」德凡聽完後深深的明白,這就是世事人情,其實是早該明白的,只是淑敏總嘮叨著。 淑敏問德凡誰的電話,德凡絕口不提的儘顧著再點起一根煙。淑敏見他這個樣子,沒好氣地說:「跟你講話也愛理不理,我真是欠了你什麼債?每天乾坐在這裡,乾脆去跳淡水河!」 「淡水河又沒加蓋子!」他面對著報紙說,但實在懶得輩這些老套的台詞了,不過當身子愈變愈輕時,就更相信自己可以從身體中走出來,遂拍了拍淑敏對面的吳德凡說:「好好陪小你二十歲的妻子,她只是太無聊了!」然後回到書桌前,拿出剛買回來的精緻信紙,本來塗塗寫寫的用的只是正剛不要的筆記本,寫來寫去都是些「錢有二戈,傷壞古今人品」、「離鄉背井避禍秦,馬齒徒增兩袖風」等等。最近更是一整天坐在書桌,電話-信-信紙,框成了一個似乎存在的夢,可以在歲月中穿梭,可以在空氣混濁時隱藏,跟自己做一種分離與整合的遊戲,這是極嚴肅的一種遊戲,不!是一種實驗,是剛當醫師時熱衷的一種實驗。 在做這樣精密的實驗之前,曾經試著找尋一個合作的夥伴,或是等實驗成功後能夠分享成果的人。他在客廳徘徊,一整天,一整夜,劉議員不是常打電話來約牌局的嗎?不只是劉議員,還有很多朋友,那些曾經真誠相待的朋友,現在等著,直到晚霞狠狠地映在臉上時,電話鈴聲破天而來,正欲飛身過去,淑敏已先一步接起:「喂,-哦-你打錯了!」 天色變得真快,一晃就全黑了,站在窗口,搞不清室內與室外,全是黑茫茫一片;街道上來往的車聲,是另一個星球的音樂。他靜靜矗立於昏暗天地中,淑敏卻靜靜地走向他:「叫你打個電話到醫院,幫我叔叔弄張床位,到底打了沒有?」 「哦!我……,早打過了,最近醫院是旺季,沒有床位。」 「我看是人在人情在囉!現在只有別人幫忙你,你哪還能幫忙別人什麼呢?就像上次中秋節,真是自討沒趣!」 德凡坐下來,把啤酒注進杯內,濃濃的白氣泡溢滿杯口,就似乎看到白色的茅台酒瓶。 一瓶茅台,穩直的立在桌上,陪伴著一盤盤牛肉、鴨肉、雞爪、海帶、豆干等等,打從早上十點開始,就整齊的沒有人動過,徐健說今天會來的,醫院派他來送達慰問金,中秋節有八佰塊。已經是下午兩點了,門鈴未曾響過,背靠著門望著酒櫃上琳瑯滿目的洋酒,很久沒有人送洋酒了,去年中秋徐健送來的兩瓶白蘭地,兩人對飲了一甁直到天明,好友、明月、醇酒,夫復何求?那剩下的一甁,仍一塵不染的立在酒櫃中央,這次準備請他喝珍藏多年的茅台,一定會酒意醺陶,只是這會兒一陣冷風在胃腹間打轉,但只要在時光中游走一遍,就又充滿了暖意,且不斷對白蘭地發出滿足的微笑,笑容尚未消褪時門鈴已響──。 「徐健,怎麼現在才來?酒菜早就準備好了。」 「抱歉抱歉,專程給您送來,要不要點一下。」 「什麼話嘛!來,快上桌,先吃飯,再喝酒,這可是茅台哦!」 「真對不起,讓您久等,我已經吃飽了,既然如此,我兩點半跟劉議員約好了牌局,那就不打擾您了,下回一定陪您暢飲一番。」 重新拿出那瓶茅台酒,感覺一切的事情是那樣似近似遠,在生命的舞台中穿梭來回,撫摸著甁腹,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打開瓶蓋,斟了一小杯,香醇的酒味衝上鼻間,舉起杯子面對酒櫃,環顧室內,而今這些是他最忠實的伙伴了,輕輕啜飲著,在這樣半醉半醒間,順著酒氣,憑著醉意,回到熟悉的辦公室,二十五年了,其實是捨不得離開的,看著一個個新進人員,一個個坐到自己的對面,而根據現在的消息,林主任終於要退休了,科裏的人紛紛在談論此事,他向來懶得閒扯的,尤其自己牽涉在內,而且心裏已有些底了,這麼些年了,從不去院長室或行政部門打什麼交道,現在,院長卻請他去辦公室說: 「吳醫師,好久不見,其實我一直希望能跟你聊聊,但都沒時間。關於林主任退休的事,已經決定讓曹醫師升上來,我知道你跟曹醫師是一起來醫院的,這麼多年你的醫術醫德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以我想……。」 他想自己真的老了,沒興趣去爭什麼,一個人逍遙自在的多好,在煙與酒裏陶然入睡,在夢與現實中來去自如。醒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茅台酒的氣味仍在雙唇微醺,打開電視吧!隨即映出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口齒清晰的唸著: 「本台消息,內政部已開始擬定開放大陸探親草案──。」 回到座位,把那位男士的影像細細分解,成一組繁密的方格,碎裂的音波,再重新組合,可以成為一首詩,一篇論文,成一幅遺失已遠的圖畫,山村、田園,還有似近似遠的雞鳴犬吠,都在眼前耳中飄蕩,但片刻間那從廚房傳來的音波,又將他從畫中綁回。 「明天星期天,要不要我打電話幫你約牌局?」 他的眼球一轉動,電視機上的樞紐隨即「咔」的一聲,那位男記者只在眼前晃一下,又成了黑濛濛一片,不過,德凡仍然追進電視台,很嚴肅地說:「你不懂,也不用費事,我自有辦法。」 在他還沒來得及回來之前,已看見淑敏拿起電話筒,對他瞄了一眼說:「別口是心非,你的辦法就是整天像個遊魂似的。」 七個數目字在電話機轉盤間遊轉時,他的嘴角向上掀動了一下,也許淑敏有點了解他了,知道自己的魂魄是可以隨時游動的,不過他不會讓妻子太孤單,立刻將自己化縮成小矮人,像童話故事裏的,雖然蒼老卻真誠可愛,還能有一雙翅膀,飛到淑敏髮梢,懸吊在耳垂上,就像當年他送給淑敏耳墜子時,看到她羞怯的笑容,聽到她的呼吸、心跳,還有,話筒彼端傳來的── 「這是劉議員專線,劉議員現在有事外出,如果您有什麼事,請於第一聲鈴響後開始錄音。」 他從耳垂上掉下來,虛軟的躺在淑敏肩上,知道可以在妻子體內或體外竄進竄出時,更不願意離開了,雖然淑敏毫無所覺,只是將話筒用力掛上,對著他的身體說:「人家都是大忙人,只有我們整天悶在家裡,真無聊!明天早上我想去公園學土風舞,你看怎麼樣?」 他站起時在淑敏肩上跺了跺腳,雙手交叉環抱於胸前,對著自己的身體吹一口氣,吳德凡的嘴巴就能機械似的張開:「老都老了,少去搞這些玩意兒,那都是會有外遇的,什麼黃昏之戀啦!」 他在淑敏肩上轉個身,舞出一個美妙的姿勢,當年就是這樣請淑敏跳舞的,但現在雙腳已沒什麼氣力,還來不及站穩,淑敏已一個勁兒的起身,一不小心他就從肩上順著胸前滑落,在地上彈了兩下後,才慢慢地爬回自己身體裏,緩緩地點起一根煙。 走到陽台,即使灰濛濛一片,仍然清楚這世界的顏色,站在四樓,俯看公寓旁約兩層樓高的樹木,一個俯身,就與它如此地接近,生命與生命相依著,在此秋後冬前,已顯得有些枯黃了,傾聽每一片葉子的呼吸,都彷彿在風中孤獨地呻吟著,他愈來愈注意這世界每一個細微的生命,觀察葉子生理的變化,在樹梢隨風搖曳,隨時都可能與泥土混合,化為另一種生命的傳承。他一隻眼睛望著樹葉,另一隻眼睛面對牆壁,觀察葉子的心電圖反應,突然,心電圖上頻率變直,顯示有一片葉子即將落下,趕忙伸出雙手,左右拍了兩下即成羽翼,在即將落地的那一剎那,飛速接住捧在胸前,回到陽台後,小小心心地將黃頁上的淚水擦乾,然後走進房裏,拿出珠寶盒,讓黃葉安穩的躺在盒子裏,但仍然不放心,放到那裏都不是很安全,都有可能被淑敏發現而拿去丟掉,於是只有打開自己左心室的房門,把它珍藏在裏面,他相信,有一天這片黃葉可能會變成黃金。這是吳德凡另一個秘密。 為了保有這些秘密,得經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和不同時空的生命溝通,這工作是如此繁瑣又有趣,使得桌上堆滿了書,伸出一根手指,把書推了進去些,打開一張地圖,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台灣海峽上,吸一口氣,自己就越過海峽,再一個縱身,便躍進廣州,從廣州乘鐵路到韶光,再坐幾個小時的公車,不消一整天的工夫,就可到達家鄉。當然,他不需要買任何票或站一個位置的,因為所有的精魂都化在那一根手指上,沒有人會看到或察覺,隨便發出什麼不滿的議論,也不會有公安來把他抓走,這時自己已經是個隱形人了,不會被按上間諜特務或政治黑五類。 再往前一看,就是山村、田園、瓦舍,再這個小地方,不管過了多少年,都不會有什麼變化,那曾經為了求學,而走過的崎嶇山路;曾經為了沒有背好唐詩,而被父親罰跪在祠堂的情景,幕幕如在眼前,父親嚴厲的斥責聲,在耳中聲聲重現。 一聲槍響後,父親在一道血的光芒中,消失了。他看到那年,血,染紅了整片土地,一群打著社會主義旗幟的人進來了,父親是地主,又曾做過區長,被批鬥、清算是少不了的;在一吋吋的折磨下,一吋吋的消失了!即使到如今,血,仍在流。 他被孤絕在這廣袤的大地上,風颯颯地吹著,千古的絕唱在四周迴盪,父親、家園,一切都消失,不存在了,自己也將不存在,只有那熱血在奔騰,始終對抗那逼人的紅光。 一切都不復存在,走,回去吧!可是不甘心,娘呢?娘的身體不好,竟也挨過了四十多年,使他愈發相信,飢餓貧困能使人長壽。當天地一片空疾時,忽然聽到一大群腳步聲,親戚朋友全來了,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一樣的脫鞋,有著一樣的眼神,每一個眼神都像苦苦哀求著,對他說: 「德凡,聽說你在台灣做大醫師,賺很多錢,你可知道你娘可是睡祠堂的啊!」 「這些年家裡生活很苦,你大哥大學畢業還在種田,收成又不好。」 「家裡的房子殘破又漏水,整修需要一大筆錢啊!」 母親的慈顏恍然在前,德凡只顧衝了過去: 「娘 ──!」 任何聲音已靜止,時空此凝滯。 他將身上所有東西都翻出來,不斷地挖--挖,直到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沒有,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把食指收回,越過台灣海峽,握成拳頭,再重新伏在桌上,整片國土,容不下一張臉。 整張臉沉浸似的貼在地圖上,已然不知時光的流動,等到正剛敲了幾次門進來時,才如夢乍醒,恍恍然從途中走出站起時,猛然發覺今天是星期天。 「爸爸,吃飯囉!」 德凡極不情願的站起來,心裡還埋怨著:「你們這些孩子們,沒吃過苦,什麼都不懂,只會在外面鬼混,還不滿現狀,好高騖遠,動不動就抗議,哪像我當年……,唉!」對著正剛的身影不住的搖頭。 筷子沒動幾下,開始數落正剛跟小莉。「桌上教子」的觀念在他腦子裡根深蒂固著,看到小莉這身衣服,不過是高一,就化起妝來了,就大聲說:「妳看看妳,這穿的什麼衣服?內衣當外衣穿,還長袖穿在裡面,短袖穿在外面,年紀輕輕不好好讀書化什麼妝?妳馬上去洗掉,衣服也換掉。」 「爸爸,你怎麼這麼不講理,現在這是流行哩!」 「流行!什麼流行?我看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爸爸,妹妹這也沒什麼錯啊!街上到處都是這樣。」 德凡一拍桌子:「你們翅膀硬了,居然還敢頂嘴!」 「爸爸,不是的,我是說大家都這樣嘛!像我們學校好多同學都開車上學,當初您若不賣車,現在我也有車開了,爸爸,我……,我想買部二手車。」 「你這個不肖子,還沒賺錢就想開汽車,只會貪圖享受,好高騖遠,我再不管管你,講來有得苦吃了。」 「好好好,我不說,您還是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吧!」 「我是醫生,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你們懂什麼?一切有形的都是無形的。」說完站了起來,硬生生的把椅子推開,用力丟下一句話:「你們兩個給我到客廳,把朱子家訓好好背熟。」臨去洗手間時,對著客廳壁上的那四方條幅,深深地望了一眼,有著無限的眷戀。 按下抽水馬桶,打開水龍頭,淅哩嘩啦的聲音亂成一堆,他極力的把著這些亂流拋在腦後,面對鏡子,凝視著自己,整天都沒有刮鬍鬚,竟也沒多出一根毛來,這讓他有點恐慌,難道連這一點特徵也將消失嗎?別人沒有看到,連自己也看不見了嗎?那深邃的瞳孔,高挺的鼻子,在皺紋的壓擠下,逐漸地變為模糊,整個五官、臉龐在扭曲,是自己嗎?黑的,白的,很模糊,再不斷的壓縮下,只有一個黑點,而後在鏡子裡看到的,竟只是一片白茫茫──白茫茫,已經隱形在空氣中了,隨空氣的流動衝了出來,只有自己知道。 知道自己這樣的變化,回到客廳後,抖了抖身子,又恢復了原形,打開電視,正是午間新聞: 「……自即日起開放大陸探親,欲探親的民眾可親往紅十字會登記……。」 德凡用手指在桌上彈了幾下,冷笑了一聲。倒是小莉,滿懷興奮地過來說: 「爸爸,您可以回大陸探親哩!我也想去大陸玩玩,我也要去嘛!好不好?」 「你們懂什麼?我要是回去還出得來嗎?家鄉現在有間醫務所,到時候把我留住,起碼還有點剩餘價值。」 正剛立刻接說:「還不是有那麼多人回去好好的?」 「你們沒有吃過共產黨的苦,知道些什麼?跟你們講你們也不相信的。」德凡將桌子一拍說。 小莉似有所悟地笑著:「哦!爸爸,原來您早就跟大陸上通信了。」 淑敏將抹布一扔,走過來雙手叉著腰:「是喲!什麼事都不讓我知道,你說,是不是你在大陸上還有老婆?」 「你們簡直是……。」德凡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右手撫著心臟,對著左心室探手進去,便摸到了那片黃葉,感到有點安慰,他知道有一天會將它歸屬於那片土地,這片無價的黃葉,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沒有人能幫他完成。 德凡告訴自己,在這個混亂的空間裏,必須把嘴巴隱藏起來,可是家裏六隻眼睛一直看著他,連這一點小小的隱藏都不被容許,淑敏再次咄咄地問他:「你到底要怎麼樣?我看搞不好是你想一個人去大陸不回來。」 「我怎麼可能會去?妳不知道『漢賊不兩立』嗎?那些寄來的信不過是說娘還活著,家裡生活不好,要我寄錢過去,其實這些都是共產黨搞的統戰。」 正剛十分不以為然地說:「爸爸,您不要草木皆兵似的好不好?現在都解嚴了,大陸上地大物博,很多人回去搞不好都不回來哩!」 德凡的神經瞬間暴漲了起來,右手顫抖地舉起指向正剛:「你給我閉嘴,我是怎麼教你的?」 「好,好,不說就是了,反正我馬上要出去,我跟同學約好了要去看MTV。」 「我讓你唸書做什麼的?只學會一些腐化的思想,荒唐的作為,不好好反省反省,不懂得居安思危,你知道你今天的生活是多少人的血汗換來的,你知道你的親人同胞正在受苦嗎?你…,我…。」心跳加速,撫著心窩,整個人扭曲著。 「爸爸,那是您的想法,為什麼我一定要按照您的標準去做。」 「我用我爸爸對我的方式對你們,難道錯了嗎?你們這些年輕人,全是在自取滅亡。」 正剛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一過就是一個多月不見人影,淑敏除了埋怨就是嘆息,整個屋子的空氣始終凝滯。 在這樣靜止的空氣中,吳德凡可以無所顧慮的優游,隨時將過去的時間拿出來研究一遍,偶而打開窗戶時,感覺時候的變化也不過如此,但知道最近感冒的人多,而診所的生意卻不然,往往病人來了,沒什麼要緊的,就叫他們多喝水,吃幾天藥,看一次就解決了,不像別的醫師,總要說得嚴重些,來來回回多看幾次,多扎幾針,他認為那是在騙錢,憑著良心,藥吃多了不是好事,但現在的病人卻寧可相信,所以,比以往更差,整天守著,沈默著,躲在那古詩詞中,埋在信札堆裏,而淑敏也少嘀咕了,只是一針一針的打著毛衣,那是給正剛的,若有病人來,看到這幅情景,實在不像醫療場所。 「醫生,我喉嚨要不要緊?是不是發炎了,要不要打一針?」 「不用,只是小感冒,過幾天就好了。」 那女病人不情願的付了診察費,滿懷不信任的眼光走了出去,德凡知道她馬上又會去別家診所,但那又有什麼重要呢?只能坐下來,習慣地翻開報紙,就連報紙都懶得看了,每天打開報,不是立法院鬧事,就是什麼示威遊行,再不就是飆車、賭博、兇殺案,我們的社會,難道就沒有一點平和光明嗎?他搖著頭。 「別搖頭了,我早就勸你,把診所關了,店面租出去,每個月收的租金,還比看病人的錢多。」 他沒有答話,也不用再堅持什麼了,只要清楚地知道能保有自己的那些秘密,其他的什麼也不重要了。 淑敏又說:「下午我們去醫院看我叔叔吧!」 幾乎忘了已經多久沒來到這裏了,不過是昔日上班的地方,白色的牆壁,白色制服的人們,應是如此熟悉,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連路怎麼走都不太清楚,只能說似曾相似吧!進了病房,淑敏直接地往叔叔的床位走去,他卻習慣地進了護理站,翻開病歷,開處方箋,這是多麼自然的事阿!可是一個護士急忙過來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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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