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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6 18:24:36瀏覽274|回應0|推薦2 | |
那背影漸小漸渺 蕭正儀◎作 那天,我站在公司門口,凝望著,爸爸揹著沉重的黑色包包,略彎的背影漸行遠去,好想好想衝上前,多跟他說一句話,但我眼前浮現的確是十八年前,我揹著書包又跑又跳地衝進榮總耳鼻喉科診療室內,對著那位穿白長袍的著名的蕭大夫,大叫:「爸爸,我來了!」 當公司服務台的同事告訴我爸爸來時,我匆匆下樓去,他正好彎著腰在拿那些錄影帶,我於他身後叫了他後,他緩緩轉過身來,我以一種習慣性的,仰頭之姿望著他,怎料一眼看到的卻是他頭上稀落灰白的髮,額上深深絡絡分明的皺紋,以及臉上的斑、鬢旁的雪絲、兩道泛白的眉,這……,一絲一絲,一點一點,一條一條,那麼清晰,彷彿這些紋路這些白絲,不是烙在不是纏在他的面容,而是刺在而是綁在我的心弦,讓我再也無所遁逃,讓我的心我的腦在剎那間被時間的冰河凍結,我僵呆!因為我不知道,不知道不過是短短的十幾年,我英俊的爸爸怎麼變老了?我更不明白,不明白不過是在一星期前,我回家時他還精神煥發振振有詞地訓著我,怎麼這會兒他的頭上兩鬢竟又多了白絲,顯得些衰態呢?是我從不敢對他直視從不曾清楚地看過他嗎?這無從追索的答案,令我的目光只好遞向那癟縮在地上的黑色包包,然後把一卷一卷錄影帶裝放進去,不料爸爸卻說:「妳上樓去上班,我自己會裝。」「有二十卷,很多的,我幫你裝。」「妳不會放的啦!我自己來。」他那粗大的滿佈雞皮似的點點黑斑的手,該是持手術刀的手,撲過來搶走了我手中的錄影帶。 「爸爸,今天開學發新書……!」我管他個診療室內外有多少病人,就一個勁兒地跳上診療椅,對著穿白長袍戴眼鏡手持鑷子的爸爸翻開我的書包,像獻寶般地一本本拿給他看,而且我才不管其他醫生、護士,或病人敢說些什麼,因為我從小就是大搖大擺穿梭榮總各地而無阻,因為「蕭大夫的女兒」就是我的通行證,就像此時他們也只會對著爸爸說:「蕭大夫,這位是您寶貝女兒啊?真可愛!」然後爸爸就會露出那對深陷的酒渦對我說:「妳放學不先回家,來這裡幹嘛?」「我今天開學發新書,老師說要買書套、鉛筆、橡皮……,還有老師說要訂牛奶!」「好啦!回家再給妳錢,現在先把書包收好,出去!」我不甘願地嘟著嘴說:「可是人家要等你一起回去呀!」結果他還是很威嚴地說:「妳到後面我辦公室等我,不准吵!」我只好頹頹無言地預備推門而出時,他正在請病人張開嘴看病,卻忽然回頭說:「知不知道是哪一間啊?」「知道啦!」我大聲回答,不回頭,衝出。 我再無法,也再不敢很正眼很仔細地瞧望爸爸,只能望著那一卷卷錄影帶,以及他帶來的那只黑色包包,當然此時周圍的同事也都各忙各的,負責借帯的工讀生只管把我要的錄影帶,拿出來放在桌上後也就不見其踪了,可是在我內底卻有一股衝力,一種聲音撲湧竄起,要對周圍的人說,對全世界的人吶喊:他是我爸爸,我爸爸曾是榮總很有名的醫生,尤其他開的耳鼻喉手術,更是一流的,大家不僅尊敬他,也因他英俊瀟灑,溫文風趣,加上翩翩風度中展露的那對深陷酒渦,在當年不知道迷死了多少護士與女病人,而最重要的是,他跟別的醫生不一樣,他真正關心到病人的一切,從不騙病人的錢,他更不羨榮利,淡薄世間之種種,任何狀況,總也那麼地灑脫;只是,多年前他從榮總退休,家裏的診所沒開幾年又關閉後,他除了偶而去「公保」看看門診外,就是出去打牌或在家裏看電視、聽收音機,直到最近我進了這家影視公司,從公司借連續劇影帶拿回家給他看,他才又多了項精神寄託,也往往二十多集的片子,他不到三天就看完了;原先是我三天兩頭地,從公司坐計程車捧回家給他看,一起吃完飯後再坐計程車回到我自己的住處。但是,他怕我往返太累又浪費錢,就決定自己來公司換帶子。像此時,當同事正說我真是全家人都對公司的產品是忠誠的影迷時,我多麼地想大聲說:他是個睿智的名醫,他不是個普通的爸爸。 常常,我放學後不先回家,揹著書包在榮總東區眷舍旁的小公園裏嬉戲,玩一玩跟小朋友吵起來時,那些呆呆的臭男生就說:「好男不跟女鬪,我要回去告訴我爸爸,叫我爸爸來罵妳!」這可讓我得意地說:「哈哈!你爸爸不是醫生,我爸爸才是醫生!」他不服氣再說:「我爸爸比較高,比較厲害!」我做個鬼臉笑著:「算了吧!那些小醫生、護士、病人通通要聽我爸爸的,我爸爸才厲害哩!」他氣得跳起來:「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會打人!」這會兒我更得意地笑說:「哈哈!告訴你,我爸爸還給蔣總統看過病喔!」「妳胡說,我爸爸比較厲害!」「亂講,我爸爸比較……!」正在此時,身穿白長袍的爸爸已在不遠處叫著我:「放學不先回家還在外面野?!」誰料我竟還理直氣壯地說:「那你為什麼下班不先回家?!」這可讓他過來揪著我的耳朵說:「妳還敢管爸爸啊?走!回家吃飯去!」我被揪著只能低斜著頭低聲地說:「好嘛好嘛!別拉我……!」沒說完他就放下手轉個身:「書包揹那麼多東西幹嘛?也不嫌重!」我抬起頭傻笑著說:「老師說的--!」「胡扯!」他說著就順手把我的書包提去了。 「這麼多卷,蠻重的,我幫你提出大門。」我對爸爸說。 「不用了,我一肩揹一手提,很方便,一點都不重。」爸爸仍舊要自己來。 「那……,這幾卷,這些天夠不夠看?不夠的話,就先跟對面錄影帶店租,我再去付錢!」「好啦!妳別管,對面那家店我熟,妳去上班啦!」爸爸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這時,我突然想起,前些天回家吃晚飯後,爸爸在淡淡嚴肅中卻掩不住得意地對我說:「上午我去對面借帶子,那個老闆跟我說,我要的連續劇都回來了,現在可以租,結果我告訴他那些我都已看完,因為我女兒就在那家影片公司工作,她帶回來給我看的,連你們店前貼的那些影片海報都是我女兒做的!」這些,在我腦海剎間晃了下後,再睜大眼時,爸爸正準備步出公司大門,我趕緊追上前說:「你知不知道怎麼走出去?要怎麼坐車?」爸爸回頭輝了個手說:「我知道,不用妳管啦!」我不放心地再說:「那你坐什麼車來的?」他只略微地回頭說:「計程車啊!好了,妳別管,我知道的。」我還是不死心地跟在他身後:「這麼多卷很重的,你記得要坐計程車回去哦!有沒有帯錢?夠不夠啊?」這次他沒回頭就直說:「我有啦!我知道怎麼走,妳別管,趕快回去上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的我,只好吐出一句:「我送你一程……!」他卻仍在逕自往前的步履中揮手說:「快回去啦!」 我木然凝望,那穿著牛仔褲與夾克,揹著黑色沉重包包的英挺背影,在這初冬的風中,漸小漸渺漸遠漸……! 刊登於 「台灣新生報副刊 80.02.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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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