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有一位母親，我恰巧比一位又多了一位，至於真正生我的那一位，還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位。所以，我似乎該好好整理一下我母親們的圖譜。

無法遺忘的黑白相片

記憶中第一位母親，讓我學會叫媽媽。她總是穿著黑絲綢的旗袍，上了妝也掩蓋不了臘黃蒼白的臉龐；嚴格說，記憶中的媽媽總是穿著睡衣，刮蘋果給我吃，講故事給我聽，然後我必須摸著她肘關節皺折處才能入睡。

我從不知道母親擁有什麼，除了床邉擠滿的藥罐子以外，她唯一的事就是每天圍在我的身邊轉；還會陪著我上幼稚園，深怕我亂吃或亂跑。在我升上幼稚園大班的那一年，母親就住院了。第一天住進病房時，母親躺在病床上，擔心我不能午睡，對我說：「妹妹，你要不要上來病床，媽媽拍你睡覺。」我說不要，因為我不敢睡病床。然後，我每天都在病床旁拿著蠟筆畫圖陪媽媽。

媽媽住院的半年多後，有天晚上，我隱約聽到叔叔在講，我媽媽今晚可能過不去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一定很可怕。第二天，我在病房門口玩彈珠，突然被爸爸叫到媽媽的病床門口，跪在地上，然後他們把媽媽蓋著白布推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在哭，除了我以外，我想媽媽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但是，出殯那天，親友們捏我、推我，說我都不哭，他們說媽媽都是為了照顧我才累死的，如果沒有我，媽媽也許不會那麼早死。所以，在媽媽的骨灰罐上，永遠在我名字旁冠上了不孝女的稱呼。

媽媽在離世前什麼都沒有跟我說，據說是擔心我害怕，但乾媽告訴我說媽媽給了爸爸兩個交代：第一是要爸爸娶同事陳小姐作我的新媽媽，因為她很善良可以照顧我；第二是要我爸爸答應，讓我將來長大嫁給我乾哥哥，因為那是媽媽最疼愛的乾兒子。可是，這兩個遺言，據說我爸爸都無法答應，因為他無法預知未來。

三年後，我在偷聽大人們的談話，才知道我從小喊著的媽媽，根本沒有生過我。二十歲那年，爸爸才告訴我，媽媽有不孕症，身體又不好，但是在我出生時一看到我就執意要領養我，然後不但自己照顧我，吃的喝的都是國外進口的，還要請一個佣人來幫忙。

那些黑白泛黃的相片是我永遠的記憶，一個專著旗袍的高貴婦人，抱著一個胖嘟嘟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是這個婦人生命的全部。

一直沒有喊出來的媽媽

她陪我長大，陪我經過一天到晚跟人打架的國小階段，陪我經過重重壓力的聯考，以及所有不快樂鬧翻天的青春。可是，直到我二十幾歲快結婚時，我才學習喊她媽媽。

她怎麼會變成我的媽媽，也許跟我死去的媽媽那第一個遺言有關。就在媽媽去世後幾個月，爸爸有天晚上對我說：「妹妹，你喜歡哪一個阿姨呢？」我說：「陳阿姨吧！」當時我這麼回答，不是因為我喜歡陳阿姨，其實我對她是沒什麼印象的，但因為乾媽有教過我，說那是我媽媽臨死前的交代，所以我要這麼回答。那一次是我跟爸爸命運的轉折點，因為爸爸原來要跟一位許阿姨結婚，但因為我媽媽去世不久，爸爸不願意舉辦婚禮而分手。

幾個月後，爸爸跟陳阿姨公證結婚，開始照顧我，我沒有喊她媽媽，爸爸也沒有要求，她也不介意；就這樣我一直叫她阿姨，直到我長大。

每一天，她叫我起床、吃早飯、準備好書包上學。記得她剛到我家時，還會揹著我玩。接著的兩年，她生了兩個弟弟，我突然間覺得自己不再獨一無二，但是我開始學習作姊姊，有兩個小弟弟會讓我帶著玩。

她放棄了受過高等教育的好職業，每天照顧我、爸爸、弟弟，大大小小的事，洗衣、拖地、煮飯……，還要教我寫功課，幫我寫作文。所以從小到大，我什麼家事都不會，因為她通通包辦。

她沒有生我，也沒有領養我，我也不是她唯一的寶貝，可是她卻照顧了我二十多年，陪我上學、陪我做功課、陪我開始就業，陪我在成長中所有的笑與淚。甚至於，她陪我去探望那在骨灰罈裡的媽媽。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我會怎樣的長大？可是，我從來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面的喊她媽媽？我只會偷偷的，從小跟著弟弟喊媽媽。

我看著她白髮增多，皺紋增加，也看著她體力越來越衰弱，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因為從小到大，都是她為我們做，為我們想，為我們預備好吃的、穿的、用的。甚至於那一天，我連她生病住院都不知道，到了醫院她才告訴我，她發燒不退，爸爸又怕傳染，所以她就自己坐了計程車到醫院，我問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她說：「因為你們都要忙啊！小事情，不要那麼麻煩啦！」她從來不願意麻煩兒女；就連過年，她也從來不收我們的紅包，只要我們自己過得好。

這兩個媽媽，影響了我一生，讓我知道真正的愛是默默的付出，默默的為別人著想。雖然她們都不是生我的媽媽，但她們對我的愛與照顧卻是地久天長。

我想，我應該還有一個媽媽，雖然我從來不知道她是何人在何方，但是我相信在她的心底有一個角落，為我保留為我祝福。我也謝謝她，因為沒有她，就不會有我，也不會讓我有這些養育我長大的媽媽。（蕭正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