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陽明山觀景亭遠眺觀音山夕照﹞

（一）蟑螂

那是沒有電腦、沒有電玩、沒有手機的戒嚴年代，也是聯考至上、升學第一的年代。

跟許許多多失意的大學聯考落榜生一樣，K走進了南陽街聖地。

那真是苦悶、黑暗的日子。

沒有外堂課，成天待在二百人的大教室聽講，隨時接受模擬考的疲勞轟炸，無處遁逃；如果逃出囚籠似的教室，名字必定在血淋淋的榜單上消失。這比在學校上課累多了，拿小學時代的惡補與之相較，無異於小巫見大巫，微不足道。

K受不了這種折騰人的勞累，感冒的老毛病又犯了。請假在家，心中不安；抱病上課，卻又痛苦萬分。K左右為難，有時真想乾脆放棄算了；可是這樣一來，人生也就沒有指望了。K沒有勇氣跟其他抗拒考試的人一樣，跳舞、打牌、飆車、夜遊、把馬子……，他們與孜孜矻矻於參考書的一群，形成強烈對比。可悲的K，依然像個乖乖牌，天天埋首苦讀，也幾乎天天服藥，心裏則暗自羨慕著他們。

上完課，考完試，K會自動留在補習班，常常等到要熄燈了才回家，這樣除了可以多溫習些功課外，更可避免在家中遇見親戚朋友的「關心問詢」，使自己和家人難堪。長期下來，K覺得自己越來越蒼白，甚至像蟑螂一樣，是見不了光的。

（二）妄想

當然，K也曾妄想，交個女朋友，或許可以讓補習生活增添一絲色彩。

這個想法使得K的心思老是從老師講課的聲音中游離出來，偷偷對著班上一位皮膚白皙的女生出神。她姓林，教會女中畢業，文靜、清純，像首王維的詩，百看不厭。

搭乘電梯，有時會遇見她，即使人很多，K的心跳一樣會無端加速。有一回，K提早到補習班，恰巧又碰見她，而且這一趟電梯只有他們兩個人搭乘，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K興起跟她說話的衝動，可是沒用的K才張口，所有的話語卻全都堵在喉嚨；K簡直快要窒息了，感到一陣陣的暈眩。K背靠著冰冷的壁面，緊閉雙眼，作深呼吸，平抑緊張的心情。可是，這一點也不管用，K只聽見慌亂的心跳如同非洲的鼓聲，在密閉的電梯間迴響不已。

等到K張開眼，勇氣沒有了，衝動消失了，K只是推推眼鏡，怔怔地望著一閃一閃的樓層顯示燈，不敢瞧她一眼。

很快地，電梯門開了，機會自指間溜走了。K眼睜睜地望著她走出電梯間，居然連最起碼的點頭微笑示意也沒有。K覺得自己真是窩囊、不中用，簡直就是個大白癡！

不過，K也認了，自己憑什麼交女朋友？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他算老幾？

於是，K乖乖地回到參考書堆當中。 

（三）考前

聯考前不久，報載有位重考生承受不了壓力而跳樓自殺，這消息看了讓人膽戰心驚。這考生真傻，雖然拒絕了聯考卻也拒絕了繁花似錦的人生，太不值得了。但K想到自己，如果又落榜了，怎麼辦？如何面對百般期待的家人呢？

那陣子，K開完夜車，把疲倦的身軀擲到床舖卻輾轉反側，一再陷入落榜的噩夢中。

七月一日、二日，K不要家人、同學陪考，她像隻離群的狼，獨來獨往於考場。

知道自己有希望錄取，K反而比去年緊張。好在這一次K竟然奇蹟式的沒有感冒，得以專心應試。

堅持到最後一節鈴響，步出試場，看見考區門口許多升學補習班工讀生正大張旗鼓，為重考班招兵買馬，使K想起去年夏天徬徨不安的自己，不免感慨萬千。

K臨時起意，搭火車去淡水小鎮，正好趕上淒美的夕照，一個人坐在僻靜的堤岸邊，望著彩霞滿天，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直到星子爬上暗藍的天幕，感覺到海風的涼意了，K才起身回家。

（四）大學

補習苦讀一年，果然奏效。K雖然只考取私立大學哲學系，依然令望子成龍的父母歡喜萬分。

成為大學生，K在家裏的地位，一夜之間大大提升了。平時嚴厲的父親對他變得像朋友一樣的客氣，令K受寵若驚，這可以說是K有生以來最風光的日子了。K沉緬其中，想像著將來的美好。

成功嶺大專兵暑訓結束，K正式展開期待已久的大學生活。

開學那一天，K在公車上遇見補習班那位仰慕已久、皮膚白皙的女生；她叫林惠雯。她頭髮留長了，看來更加飄逸美麗。這次K鼓起勇氣，上前搭訕，原來二人同校，真是有緣。聊起補習的艱苦，相對於大學新鮮人的輕鬆，彼此都開懷地笑了。車程感覺好短，但K拿到林惠雯的電話號碼，他感到心滿意足。

夢中，K和林惠雯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在沒人的地方，他們互相擁抱、親吻，呼喚著對方的名字，沉浸在激情之中……，然後他感覺到一股熱流，繼而驚醒過來。

K為這春夢的內容感到驚訝，也為自己感到齷齪，這對清純的林惠雯實在大大不敬呀！

如果沒有女朋友，算什麼大學生活呢？

K打定主意要追求林惠雯。

可是，事先費心擬訂的計劃完全派不上用場。因為打電話過去，她總是不肯答應約會。K並不灰心。不久，K在校園裏遇見她，只是她身旁多了一位護花使者，狀甚親密。K像迎面被重重打了一拳，整個由迷糊中醒轉過來；猶如喪家之犬，K夾著尾巴，沮喪地避開他們。

跟林惠雯的這段戀情，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林惠雯這條線斷了，K轉而參加社團活動，尋求感情的寄託與精神的慰藉。

郊遊、烤肉、舞會，K無不熱心參與，積極表現，希望能夠贏得其他女同學的注意。可是，K始終沒交到女朋友。一次又一次受拒之後，K完全喪失自信，在女同學面前更是畏葸不前，漸漸變成寄居蟹似的。 

（五）迷惘

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這希望落空了，K改向書堆中尋求自我肯定。然而，不久K又放棄了。

K發現哲學系上，師生之間瀰漫著消極、頹廢的氣息，對於生命意義的爭辯，彷如迴路，反覆再反覆而沒有止境，令一向死背課本不愛思考的K陷入了迷惘。

不幸的是，K發現，有些教授們似乎不做課前準備，天南地北的閒聊占去大半上課時間，此外則宣讀些老掉牙的講義，這樣的教學令K感到無趣。有的教授不但鄉音重，又未見機智和幽默，實在難以引起學習興趣。比起來，補習班老師反而高明許多。教授或許心虛，所以不點名，考試評分也往往高抬貴手。

過一陣子，K和許多同學一樣，不耐於枯坐課堂之內，開始蹺課了。

有人成天搞社團，以社團辦公室為家；有人到處打工擺地攤賺錢；而K向來體弱，不愛動，先是泡圖書館看書，或者去學生活動中心下棋打橋牌，後來索性到學校附近的學生宿舍搓麻將，殺時間。

也曾考慮將來的出路。唸哲學要出人頭地，唯有繼續深造、研究學問一途。K自知不是那塊料。有不少同學轉系了，班上大約只剩下一半的人。K想轉系，卻不知自己的興趣為何？考慮了一陣子，懶得改變的K依然留下來，心想，反正這年頭學以致用者寡，一切等大學畢業再說吧！

（六）畢業

K的大學生活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書既沒唸好，也沒能玩出名堂。班上有人考取研究所，系辦公室公告欄張貼著喜氣洋洋的祝賀海報；有人參加校園民歌比賽得了獎，跟唱片公司簽約出片，頻頻在螢光幕亮相；更有人開棋社，成了職業棋士……，這都是K不曾想像得到的。

畢業那天，脫下又寬又大、顯得有些可笑的學士服，來到圓形廣場，K回首望向學校峨偉的大門，一時之間不知何去何從，這才真正覺得空虛、後悔。沒有女朋友，幾個牌友也從未深談自己的抱負與未來，K想，自己只是個大海中的泡沫，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唉，真是失敗！等著當兵吧！K這麼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