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世界﹞

小說情節正推向高潮，電燈突然熄了，窗外傳來幾聲零落的吆喝與犬吠。拉開窗，街道另一頭的電線桿猶然靜靜立著，上面的變壓器並沒有如想像一樣的爆出火花。鄰居已在黑暗中點燃蠟燭，用手掌窩護著小小的、搖曳不定的燭火，遠遠地依稀望得見他們映著火光的面孔。

摸索了半天，沒找到蠟燭。孤獨地坐在桌前，面對寂寞的黑夜，疏遠的記憶悄悄地走返身邊，那些聯考前，三更燈火五更雞的日子也躡手躡腳地回到眼前。

那晚，已經深夜了，仍伏案苦讀，伴我的是一杯冷了的濃茶，一包尚未沖泡的生力麵，以及美軍電臺全天候的音樂。彷彿電臺剛播畢中、美國歌，歡樂的音符和往常一樣急急地舞出來，然而聲音卻一下子全給黑暗吞噬了，書本上的蟹形文字也趁黑躲藏起來。周遭的一切都沉默著在等待，心裏竟有一分淒涼落寞的感覺。怕來不及準備考試，不敢胡思亂想，趕忙找出蠟燭點燃，但注視著小小的火光，卻又產生種種遐想，覺得火光像個頑皮的小孩在對我吐舌頭作鬼臉，說：「為什麼不輕鬆一下？看我多麼快樂！」我怔住了，輕輕自問，這樣苦讀到底為了什麼？值得嗎？為何快樂的心情離我如此遙遠？一股自憐的況味，驀地在四周流動、氾濫起來，我觸到它，嗅到了它。我亟需要找一個人說話，立即撥電話給同學Y。

「老兄，你知道現在幾點了？」Y似乎有些光火，但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來卻親切而溫暖。

「你已經睡了？」

「我……」

「別隱瞞了，開夜車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明天要考英文第四冊，準備得怎樣？」他問。

「這兒停電了。」

「那好啊！考壞可有藉口了。」

「哈！就像小時候沒交作業一樣，名正言順地報告老師，家裏停電了。」

二人哈哈笑過一陣，我嚴肅問他：

「剛想到，我們這麼K幹嘛？」

「傻蛋，你分明在自尋煩惱，想想看，不讀書準備聯考，你幹什麼？」

說的也是，我何必自尋煩惱呢？還有一大堆考試等著我呀！

「This is A.F.N.T！」美軍電臺的播音員拉拉我的耳朵說：「電來了！」書本也在提醒我：「片語還沒有背熟。」為了考試，後來就沒再思索這個問題了。反正我們認定，啃教科書和參考書來應付考試是理所當然的，沒有喜悅，但也不覺得痛苦或難過，我們只是默默地承受未來的命運。

脫離學生時代之後，回頭看那為考試而熬夜的日子，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好一段堅苦卓絕的歷程啊！

同樣是停電，讀書的心情卻已全然解放，如今我們擁有最大的閱讀自由了，你說還有什麼比在夜裏讀自己心愛的書籍更美好的享受？

等待燈亮的時刻，回憶是最佳伙伴。可是對停電充滿好奇的頑童卻不這麼想，他們在漆黑的街上，興奮的長嘯著，追逐著。有人高舉手電筒，亮光像一隻手伸向天空，要攫住黑暗。我偎在窗前，順著手電筒往上望去，發現天空很亮，內心感動不已，因為那不是燈，是燦爛星光。夜原來是這麼美麗的。

──原刊1979年7月11日《自立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