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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07 08:42:54瀏覽1242|回應0|推薦12 | |
從這十二層高的臨窗位置望出去,臺北的市街顯得無聲而矮小,秋天的夕陽在大廈的背面,我可以清楚看見大廈龐巨的陰影籠罩了一大片市街,翠芝的辦公室就在那其中吧?大約四個月前,我也曾坐在這同樣的位置,等候翠芝下班,然後也許去跳舞或者看場輕鬆而又不必花腦筋的電影。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此刻竟又坐在這裡等候她,因為我總覺得同翠芝在一起,既愚笨又浪費時間,我不是早就發下重誓,再也不見她嗎?然而我現在又等待著成為一個愚笨的、浪費時間的人。誓言,真是不中用呀! 那時我正為一篇久久未完成的學期報告煩惱,累得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的天空出神,想,若早已畢業了,那該有多好!若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心裡就不至於如此苦悶了。我打算撥電話給朋友卻想不出誰來,正要翻開電話本,電話已適時地響了,但我怎麼也想不到,那竟是翠芝打來的。 「怎麼知道我在家?」翠芝的聲音不但沒有解救我的苦悶,反而令我更加厭惡。 「我的運氣不錯。今天到老地方等我下班。」 我必須趕出報告,正想拒絕,她卻搶在我說話之前,壓低聲音: 「很要緊的事。你務必要來。」 要緊的事?翠芝還會有什麼要緊的事?不外乎發現一雙樣式新穎的鞋子,或者買下一套華美的衣服罷了。可是這回她語氣特別鄭重的告訴我,不來必定後悔一輩子。其實我才不在乎後不後悔,我早就想遠遠地離開她,徹徹底底地忘掉她。可是我又來了;我真傻。就像以前一樣,一點也沒長進。每和翠芝冷戰之後,總是誰也不去理誰,我倒安慰自己,翠芝不重新站到身邊來,這樣也好,我不正想擺脫她嗎?不過,每隔了一陣生活的空白,翠芝便會屈服,先打電話過來尋求和解,這令我覺到她的委屈、卑下,但又無法狠心拒絕她的求全、讓步。當然,等我們又走得像以往那麼貼近,她就會隨時埋怨我的粗心、寡情、不知珍惜,於是她變得像睡夢中的蚊蟲般,揮之不去,令人不耐。直到我忍無可忍,臉上露出憤怒難抑的神色,她才立即偃兵息鼓,不說一句話。等我差不多淡忘了這件事,她那令人生厭的蚊蠅立刻又飛到耳旁騷擾。我明知道,一定會繼續受到這種長期的、不時的、恐怖的騷擾,我偏又答應她。也許,我本就是個沒用的東西。我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的否決上一秒鐘的決定;雖然這個決定往往花了我老半天的時間。人,真是難以理解呀! 這家咖啡廳以俯瞰臺北市繁華的夜景而聞名遐邇,但此時客人零落稀少,看來都是些接洽生意的商人,沒有誰關心室外的風景抑或室內的音樂。那鋼琴師似乎感到沒趣,只是懶懶地彈奏著,音符像是剛剛睡醒的女子的眼眸,在我聽來卻是那麼清晰而又熟稔,這首歌我無法忘記,它叫IF,我第一次聽就迷上了,而和翠芝結識的那一支舞也是這個曲子。 為了參加大學時代的第一個舞會,我特地跑到二姐那兒惡補了一晚上的交際舞,首先學聽曲子,看是三步、四步、恰恰、倫巴、探戈或是傑力巴,真正學會的只有三步、四步,因為比較簡單好辦,其他則怕無法消化,只死背了三招傑力巴的基本舞步。周末去了舞會才知道,許多同學除了踩對方的腳之外,什麼也不會,比起來,我還高明不少。那時矮小的阿丁每每在音樂一開始,便急忙問我:「這首跳什麼?」然後立即衝上去和其他人搶著邀美麗的舞伴下海。其實我也沒多大信心,只是先抱持觀望的態度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大家在幽暗中,隨著音樂的節奏,婆娑起舞。看了好一陣子,旁邊忽然有人用手肘碰我,原來是滿頭大汗的阿丁。 「累了?」我問。阿丁原是很熱衷跳舞的呀!雖然他音感不怎麼靈光。 「累?笑話!我只是晚一步,舞伴給捷足先登罷了。」 「那兒不還有一位坐著?」 「老兄,請你睜大眼睛,那妞少說比我高半個頭,我才不去碰釘子哩!」阿丁掏出手帕拭著額頭的汗水,然後抬頭,疑惑的瞧我:「你呢?參加舞會卻不跳舞,真是奇怪!你為什麼不上?沒膽量是不是?我要有你的高度的話,早就上了。」 教阿丁這麼一激,我果真提起勇氣,上前邀舞。我引她到舞池中央,同她面對面,發現她果然很高,穿著低跟的她,跟我差不了多少,可能有一六八公分吧?但我不敢問她。 「這首歌我很喜歡 叫做IF。」 她微皺著眉頭,兩眼寫著小小的問號。 「就是『假如』那個IF。」我補充。 她恍然大悟,說:「我也喜歡這首旋律。通常,我只是聽,並沒有刻意去記歌名。」 不知怎麼回事?第一次跳舞,並不像他人所描述的緊張、冒冷汗,我反倒輕鬆自如,像是在二姐那兒練習時一樣。她告訴我,她愛跳傑力巴。我不想想自己才剛學會三招,居然不自量力的去邀她,結果光是那三招基本舞步把她轉得直發笑。到後來,變成她反過來教我了。我感到新鮮、有趣,想來她大約也一樣,因為她一直笑著,並且那笑聲一再的鼓勵著我。 自那天晚上,我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位身材高高的,叫做孔翠芝的女孩。不久,我再邀她參加舞會,沒被拒絕,然後兩人便理所當然的走在一起了。 那陣子,每逢周末,常常相約到各處去跳舞,甚至參加那種要買票進場的舞會,舞會中除了自己的舞伴,其他一概不認識,這樣也好,因為我們不必再去顧忌其他人了。有一次,買了票到西門町記者俱樂部跳舞,舞會將近尾聲,全放的是慢四步,舞池中一對對熱情得似乎都忘記了其他人的存在。我突然興起擁吻她的強烈念頭,她好像早就知道我想幹什麼,可是剛告別黑暗的高中時代的我,面對閉上雙眼、口兒微張的孔翠芝,在這當口,該死的我卻忘了應該怎麼做?對於吻,那印象只來自電影鏡頭,我可以說完全沒概念。好不容易打敗了怯懦,終於歪著頭,很斯文的吻她,那感覺很奇怪也很失望,甚至覺得乏味,因為那只是四片唇碰在一塊,雖然她的唇很柔軟,我卻覺得沒有意思,心裡納悶得很,為何銀幕上的接吻鏡頭會是那種陶然忘我的表情?難道電影都是這樣欺騙觀眾的嗎?我正感懊惱,翠芝卻睜開眼,靜靜地注視我,那眼睛彷彿蒙上一層迷人的淡淡的霧,我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麼?因為她再度閉上眼,兩手環住我僵硬的脖項,嘴靠上來了。我害怕,像要防衛什麼似的,緊閉著嘴,唇卻禁不住地發抖,好恨自己,真是沒出息呀!我先是感覺到她溫潤的唇,然後就是那有力的、蛇樣的舌頭了,我僵死的牙關被挑開,她的舌頭就在我的齒間游移,然後碰到我畏縮不前的笨舌頭,這時我很快吸了口氣,便狂野的、沒命的吸吮起來,全身的神經都麻木了一樣,緊緊地擁抱著她。原來,原來這就是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鬆開對方,喘著氣。翠芝的雙眼此刻在黑暗中一樣閃著貓樣的亮光,於是我們立刻又讓彼此回到方才那刺激、過癮、驚心的感覺裏面。 彼時和翠芝在一起,次次都有全新的感覺,翠芝甚至成為我生活中唯一專注的事情。我想,她應該算是我真正的初戀情人吧?雖然她沒把初吻給我,可是我卻把自己的初吻獻給了她。那時,我幾幾乎乎是瘋了,為了想見她,可以讓鐵面無私的教授記曠課,然後,千里迢迢地趕到翠芝上班的地點,親手遞給她一朵在校園偷摘來的玫瑰或薔薇;因為思念她,我可以一口氣寫二十張六百字稿紙的長信,趁著深夜,投入她家的信箱。如果不是真愛一個人,會這麼做嗎?當然,後來我就不斷懷疑了,是不是因為自己太年輕太激情,只為了一味寄託過於熱烈的情感,而盲目浪費自己的感覺呢? 答應翠芝,來到這兒等她,該不會又是另一次的浪費感覺吧? 杯中的咖啡已經喝盡了,我突然感到百般無聊起來。窗外的夕陽,精力還很旺盛吧?大廈的陰影似乎又拉長一些,時間變得很難打發,座椅原有的安適也消失了。翠芝該準備下班了才對,我想。不過我還是起身到櫃台邊,打電話給翠芝。她公司的電話號碼,我居然還記得清清楚楚,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我到了。」不知怎麼,我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憋了許久,又不肯說出來,心裡只是忍不住的生氣。「能按時下班吧。」 「今天是我最後一天上班,但我想一切還是跟平時一樣。我馬上來,請為我拿出一點點耐心,好嗎?」 不知怎麼,她的聲音聽來竟有些肉麻。原來她辭掉工作了,為什麼?想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待會兒就要見面了,何必多此一問? 掛斷電話,走回座位,發現右前方的位置,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彼此間似乎有著一時還無法解決的爭執,女的背對他,他努力的壓低聲音來解釋,卻又為她的沒有反應而困惱。不久,他洩氣的靠著椅背,彷彿對挽回這一切已完完全全絕望了似的。 和翠芝熟識之後,耐心漸漸消失,許許多多原本未發現的缺點都一一浮現出來,並且變得令自己無法忍受,於是爭吵便不可避免了。到後來,好像每次吵架都有破裂的決心,然而並沒有真正的分手,我由此確知,決心和誓言一樣,都是不中用的東西。現在冷靜回想起來,吵架的引起,往往只為了極細微的事情,自己也真是無聊透了,為什麼會為那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不肯退讓,弄得彼此不快呢?比如,我愛會打扮自己的女孩,而有著高挑身材的翠芝也的確很時髦,愛漂亮,什麼衣服穿到她身上,就是好看,很帶得出去,我根本不用去操心面子問題。可是為了她的鞋子,我們吵了一千萬次架。她身材高,穿低跟的,我還可以接受,但要是穿高一點的鞋子,雖然未必高過我,我卻會立即自卑得受不了。所以愛買鞋子的她,兩眼一注意到櫥窗內的高跟鞋,我馬上表現出極端不耐的難看模樣;她不肯走的話,我一定給那雙可恨的高跟鞋一大堆不論對錯的惡意批評。起先翠芝還會順著我的意思,頂多只是有意無意的抱怨-下,或者來個無傷的冷戰。然而上一次,大約是在四個月前,她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中了什麼邪,非得買下那明亮的櫥窗內,令我感到莫大羞辱的高跟鞋不可。我怎麼都請不走她,忍不住大吼: 「如果妳堅持要買那雙無聊的鞋子,妳-定會後悔!」 「為什麼這樣霸道自私?連我穿鞋子的權利也要剝奪,我就沒見過比你更莫名其妙的人。」 店員好奇的探頭來看,我下不了台,臉很熱燙,一定脹得連耳根都紅了。我一怒之下,拋下她,扭頭就走。然後發誓再也不見她了,和她在一起已毫無趣味可言。結果一直到現在,我們都沒再聯絡,當然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買下那雙倒楣的鞋子。後來回想,覺得自己是過分了些,偶爾滿足一下翠芝的欲望也沒什麼不好,堅持買高跟鞋這並不算任性,為什麼要同她斤斤計較呢?何況我既愛她漂亮動人些,卻禁止她穿美麗的高跟鞋,那我豈不是太卑鄙了?其實,女孩子嘛,有時讓讓她也無妨。然而想歸想,也許真見了面,我又不會讓她一分一毫。像有一次吵架之後,為彌補受傷的情誼,我們決定去看場電影,不料又幾乎為選看哪一部電影而爭吵起來。好不容易我壓抑自己,聽她的意思,去看不用腦筋的笑鬧片,原本觀賞後也就天下太平了,我偏偏不上道,忍不住把那電影批評得體無完膚,-文不值。她已經很不高興,我竟又下了個要命的結論: 「拍這種電影的人是笨蛋,而選上這電影看的人都是白痴。」 結果,我們許久不往來了,彼此生著對方的悶氣。或許我真像翠芝在事後所說的:「一點也不懂什麼叫體貼。」可是,我並不認為體貼算是男人的美德。有時候想想,我真是個十足的、無可救藥的自私男子。 正要再看看右前方那對鬧彆扭的男女,到底有沒有緩和下來,櫃台卻喚著我的姓名了。我應聲站起來,才走兩步,便遠遠望見櫃台邊的翠芝了。她同時也發現到我,臉上綻開一朵笑容,可是任誰都看得出來,那笑容有些僵硬有些異樣,與整張臉並不協調,彷彿是一個失敗的搭配。 我們又面對面了,她還是那麼高,腳底下的紅地毯居然使我有深陷下去的錯覺。一句話也沒說,我引她到對面坐下。右前方那對鬧彆扭的冤家不見了,桌面只留下一只咖啡杯及喝了一半的檸檬汁,也許和好如初,也許又是另一個更大的爭吵。男女間的事,誰也不敢說。 翠芝手肘靠著桌面,手掌交握,抵著下巴,兩眼注視我。她身穿黑白相間直條絲質襯衫及白窄裙,腰間繫了條白底滾黑邊塑膠皮帶,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大上五、六歲,有著職業婦女的成熟風韻。雖然我現在讀大三,比她大了一歲,但面對她,卻不免有稚嫰的、難堪的感覺。 「我們先吃點東西好嗎?」她說。 我當然沒意見,可是沒想到她居然點了一客牛舌,並且吃得津津有味,一再要我也嚐嚐。這著著實實令我厭惡極了。心想,天底下怎會有愛吃牛舌的女人?其實我也知道,愛吃牛舌這回事和個人品德根本扯不上關係,偏偏我卻忍不住要去挑剔她、刁難她。我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不說這樣的話我好像就不甘心似的。 這是一頓索然乏味的晚餐。和翠芝對坐,竟是十分難受的事。我們似乎彼此沒什麼話好說。明知道,她辭職了,這是個話題;明知道,她有所謂要緊的事,這也是個話題,可是我偏不想說些什麼,只是心不在焉的看窗外的燈火在逐漸轉暗的夜中陸續地亮起來。 餐廳因著用餐時間,客人漸漸增多,琴師彈奏的音樂也顯得輕快、熱鬧了。 翠芝用吸管攪動飯後咖啡,杯中的冰塊碰撞玻璃杯,發出細碎的聲音。她吸了一口,然後又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咖啡,好像那裡頭有著十分有趣的東西似的。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抬頭,說: 「這幾個月來,你都在做些什麼?」 「老樣子,吃飯睡覺讀書趕報告。」 「別開玩笑了。」 「的確是這樣呀!要不然妳要我怎麼說?」 她似乎沒法繼續談話,又低頭去攪弄那杯可憐的冰咖啡了。我知道她心裡想要我說些什麼:鬧彆扭的這些漫長的日子,我只是一再壓抑自己不去找妳,其實我做任何事都沒法專心,連在睡夢中也不斷想著妳。如果這麼鬼扯,我深信一定會得到她的歡心。可是我並沒有這樣,我頂多在讀書與寫作之間的空檔,偶爾想及,愛漂亮的翠芝是否又在逛街,打算買下什麼時髦流行的衣飾?那種想念也只是很淺很淺的。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說謊來取悅她呢? 「明天起,我不上班了。」 「剛剛妳已在電話中提過。」 她顯然期待我再說些什麼,可是我不再說話,這令她失望、生氣了。 「你這人是怎麼回事?老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好好好,妳別生氣,我這就問妳:為什麼辭職呢?找到更理想的工作嗎?還是有了職業倦怠,想休息一陣子?」 這下她認定我只是敷衍了事,隨隨便便,更偏著頭,不理會我。 「我已經問過妳了,是妳自己不肯講。」 「為什麼你就不能讓我一點點,疼我一些些?」她那語氣我聽不出是否在抱怨、生氣。「別人就不會這樣。」 「不要拿我和別人相比。」 「我結婚了。」 她的聲音很低很細,幾幾乎乎聽不見,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結婚?怎麼可能?翠芝還這樣年輕,才二十二歲的女孩呀! 「妳騙我。」 「你見過的,是我公司的經理。」 「妳是說那又乾又瘦又小的傢伙?」 「請不要這樣說他。」 翠芝反射地為他辯護,這不禁令我嫉妒萬分。雖然我本不該嫉妒的。 去公司找翠芝時,還同他握手招呼,印象中,他比我矮半個頭,長得並不體面,一點也不像是經理人才,然而他居然和翠芝配在一起,天底下怎會有這樣捉弄人的組合?先前,為了高度,還不時和翠芝爭吵,這下可好,翠芝比他高出半個頭,兩人如果相攜出遊,那會是什麼樣子?我不禁搖頭失笑。可是,除此之外,他的年紀也十分可疑。 「他恐怕大妳十幾歲吧?」 「現在這種情形很普遍,重要的是,他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處處都讓我、疼我。」 這些話像尖硬的石塊紛紛落在心上,我疼痛得幾乎叫出來。我果真是那麼差勁的男人? 翠芝嫁人了,我該祝福她的,可是此刻卻捨不得她走,雖然我自認識她以來,壓根兒沒想過一輩子擁有她或者結婚這碼子事。結婚,那是一個極其遙遠的名詞呀!我不知怎麼,忽然覺得自己好孤單,好似一個人被委棄在無邊的野地一樣。 「妳愛他嗎?」 「我不知道。」 「糊塗!」 「那你告訴我,怎麼才叫愛?」 她這麼一反問,倒教我張口結舌,說不出半句話來。愛,這字眼許多人老掛在嘴上,連我自己也一樣。我甚至堅信,沒有愛的結合,便不可能幸福。可是此刻卻經不起她如此簡單的一問。萬萬沒想到,「愛」這個字,居然也會令人難堪呀! 「這些日子,我覺得空虛,他卻在我最需要關心的時候,守在我的身旁,呵護我,寵愛我,他除了老一點矮一些之外,並沒有什麼不好。」她抬頭看我一眼,又低頭注視著咖啡杯,彷彿那杯子才是她所要傾訴的對象。「當他向我求婚,真把我嚇死了。原來他在我剛進公司時就注意著我,而你又一直離我那麼遙遠,遠得讓人沒有一點把握沒有一點信心,所以我就答應他了。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回答竟然能夠使一個男人那麼樣的高興。」 她說話時那幸福自足的神氣卻激怒了我,我兩手忍不住顫抖,緊按桌緣,上身前傾,像一隻惡獸準備撲向獵物。 「為什麼不先問我?」 她像是被嚇壞了,一臉蒼白,整個人往後貼靠著座椅,久久說不出話來,隔了一下子,竟默默地掉著淚水,說: 「你那麼久都不打電話給我,也不來找我,我猜你根本不想要我,早已完完全全忘掉世上有我這一個人。」 「可是,我也可能娶妳呀!」 我想我是瘋了,要不然我怎會說出這樣令人臉紅的話來?我不是才發誓要擺脫她的嗎?難道是因為一件原先忽視的東西眼看就要失去了,才突然發現,其實心裡一直珍愛著它,只是自己卻不知道。 翠芝似乎為我的話而感動,跟著掉入這莫名其妙的情緒裡,喃喃自語,像唱片跳針一樣,一再重覆著這句話: 「但你沒有說……」 「取消婚約。」我變得勇敢起來,想起「畢業生」那部電影中,在教堂搶走新娘的小巨人達斯汀.霍夫曼。 她愣了一下,隨即頹喪的搖頭: 「不可能了,我們已在法院公證,下星期我就要隨他飛往新加坡定居。我忘了告訴你,他是新加坡僑生。」 還有什麼好談的呢?我有如洩了氣的皮球,軟爬爬的癱瘓在像要深陷一般的沙發椅。如果此刻天塌了下來,我也不會在乎,最好,我這時立即死掉。 翠芝大概也像一般的女子,結了婚,很自然的生兒育女,也許幾年後相見,已是兒女成行。然後她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全都放在子女身上,注視著自己的希望所寄,一日日的成長,這大約就是所謂的人生吧!想想還真有些可怕,可是我又忍不住去追究去痛苦。我是不是也會走入這樣的人生旅程呢?雖然這十分平凡,但它也最實在,我即使想擺脫此種人生的安排,辦得到嗎?在此之前,我根本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除了翠芝以外,我曾和不少的女孩交往,也許彼此間有著歡笑、喜悅或者悲傷、沮喪,可是我不曾想過結婚這檔子事。是不是因為我太年輕的緣故呢?如果有一天,我身邊所有的女孩都和翠芝一樣,選擇了別人,那我將會是什麼樣子呢?我忽然覺得自己空前的孤單寂寞,彷彿全世界最愁苦的人便是我了。 由天花板懸下來的燈亮了,遠看過去,那燈罩就像一個個黃色的月亮;世界末日的月亮是否就是這個樣子? 「為什麼還要見面?」我換了姿勢,兩手用力撫著益發僵硬的膝蓋。 「我想我應該把情形告訴你,做個結束,畢竟你於我是不同其他人的。」 「是不是要我祝福妳呢?」我突然又像被什麼刺痛的東西襲擊了一樣,忍不住刻薄尖酸起來,像個肚量狹窄的惡劣傢伙。 「別這樣,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翠芝說著低低哭泣起來,弄得我手足無措。 「求求妳,別哭好不好?」 她點點頭,但依然抽噎不止,那過度壓抑的哭聲卻令人更加難受。我真希望餐廳內這時有人打架什麼的,這樣就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可是餐廳依舊,鋼琴師渾然忘我的彈奏著比吉斯合唱團的老歌「如何治療破碎的心」。我坐到她身邊,撫慰她,她反而更加傷心的靠在我的肩上哭泣。我被她悲傷的情緒所感染,居然鼻酸起來,也有點想哭。隔了一陣,翠芝似乎平靜了些,但她仍然偎靠著我,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鼻息。我為她而心疼起來,這還是認識翠芝以來的第一次。我弄不懂,怎麼見了這次面,竟然使我們變得如此接近。 窗外遠遠近近的燈火,這時都模糊了。我覺得臉頰濕濕熱熱癢癢,隨手一抹,居然是淚水,真教人羞愧呀!雖然心裡為著害怕翠芝發現而緊張,但仍然抑制自己,平靜的用手帕偷偷拭去淚水,不讓她知道。 離開餐廳,我們像經過一場猛烈的戰鬥,顯得疲累不堪,彼此都沒有說話。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到底要走向那裏?經過大廈旁邊空曠的停車場,夜裡的寒風吹得很緊,我停下來,兩手插入褲袋,縮著頭,聳著肩,仰望被大樓分割了的天空,細碎的小星星很高,幽幽地發著微弱的冷光,涼涼的,像是晶瑩的淚珠,看著看著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感動。然後我發現,翠芝緊挽著我的手臂,如同往昔舞會散了,我們走過靜謐如夢境的巷子時那樣。可是彼時的自足已經不再,她現在是有夫之婦了,這使得我極端不安。 我偏首,她的眼睛正好等待著我,那眼光中的什麼,準確而無聲的擊中我,著著實實令我震驚顫慄。記得有那麼一次,在劇烈的爭吵之後,終於彼此軟化下來,一切都重新有了被解決的希望,翠芝也曾這麼看我,彷彿直望到我內心的最深處,我由此獲知,她願意把自己的全部給我,只是我沒有心理準備,反而畏縮的避開她的眼神。後來我想,翠芝或許會笑我沒出息也說不定,可是我繼而安慰自己,好在自己沒這麼做,否則沉迷進去的話怎麼辦?當然我也卑劣的想到,這可能不是翠芝的第一次,因為翠芝就曾教過我什麼才叫做「吻」。現在,翠芝又如此,難道是為了表示抱歉?這是不是戀情瀕臨毀滅前那熊熊燃燒的一刻? 假裝沒弄懂她的意思,我又往前走,可是她拉住了我。 「我不想回家。」她說。 如果答應翠芝,又有什麼意義呢?洩恨嗎?如此對翠芝太不公平,我怎麼能令她留下這樣的陰影?或許會為此而破壞翠芝終身的幸福也說不定,那我豈不是太自私太可恥了嗎? 「我送妳上車。」 「不要。」她放開我,背對著我。街燈為翠芝烏黑的長髮勾出一道微亮的銀邊。 「別再孩子氣,都已經是結婚的人了。」我扳正她。 她的眼睛閃著淚光,像秋空的星星,教人忍不住感動。 「你認為我下賤不要臉,對不對?」 「千萬不要這麼說。」 我掏出手帕為她拭去淚水,然後我們默默地並肩走向車站。我的內心像經過一場大風暴之後,已逐漸平靜下來,但也覺得自己的心境蒼老了許多,是不是這就叫成長呢?往昔和翠芝相處的種種,紛紛奔跑回眼前來了。我是那麼的幼稚、無知,那真是好一段漫長的青澀歲月呀!然而這些歲月也已是過眼雲煙了。 腳步不自覺緩慢下來,等翠芝回頭喊我,才發現自己已離她五六步那麼遠,她看來竟是那樣陌生,就如同我們不曾見過一樣。我想,如果時光倒流,一切得以重新來過,那該有多好! ──收入於歐宗智《去吧!我的愛》(臺北:皇冠,1987年2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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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