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苛酷無情的高壓統治──日本時期小說中的政府形象及反抗意識
2020/08/25 17:16:54瀏覽2994|回應1|推薦11

歐宗智《走出歷史的悲情》﹞

(一)臺灣人被視為次等皇民

日本時代,日本把臺灣人看成次等皇民,採取「工業日本、農業臺灣」政策,臺灣扮演著農業殖民地的角色。為充分掌握臺灣,日本實施高壓極權統治,不論在經濟、政治、社會、教育……等各方面,都給臺灣人民帶來極大的痛苦,即使有少數臺灣人嚐到了甜頭,但絕大多數人仍是非常痛苦的。這種種痛苦經驗,一一反映在日本時期臺灣作家的小說裡面,值得我們珍視。

(二)日本警察之恐怖

日本時期臺灣的三大問題是:警察、製糖會社及婦女。雖然當時「治安良好」,夜晚睡覺或外出,家門無需上鎖,不用擔心失竊。(註1)事實上,被稱作「大人」的警察,是日本時期政府權威的化身。日本政府透過警察、戶口制度,形成對臺嚴密控制的系統,警察所代表的日本政府形象,最為兇殘,日本時期臺灣作家小說中的警察,幾乎令人不寒而慄。

其中以賴和、楊守愚對警察的批判為最多。賴和〈不如意的過年〉的巡查大人,因為歲暮的年禮意外減少,心生憤慨,乃故意四處找勞苦的升斗小民麻煩,為了維持其尊嚴,發揮無上的權威性,甚至連無辜的孩童也不放過。〈一桿稱仔〉的巡警們,則專在搜索小民的細故,什麼通行取締、道路規則、飲食物規則、行旅法規、度量衡規則,舉凡生活中的一舉一動,通通在法的干涉、取締範圍內,新年前,菜販秦得參借來的新稱仔,硬是被刻意找麻煩的巡警打斷擲棄,以違犯度量衡規則,科罰三塊錢,若是沒錢繳納就得坐監三天,氣得秦得參自嘆「生不如死」。此外,賴和的〈辱!?〉、〈歸家〉、〈惹事〉、〈不幸之賣油炸檜的〉、〈阿四〉中出現的警察,一個個莫不都是惡形惡狀,令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楊守愚〈十字街頭〉、〈顛倒死〉的小販,被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巡查大人趕得走投無路。〈罰〉的兩輛輕便車在暗夜中相撞,兩輛車都未依法開燈,然由於其中一輛坐著巡警,另一輛的老車夫因此極度恐慌,一再卑屈求情,但巡警為了保持其尊嚴,不只不在小民之前認錯,反而將另一個打抱不平的青年安上了「公務執行妨害罪」。〈赤土與鮮血〉裡,景氣歹壞,阿昆久久找不到工作,去山林盜伐一兩擔子的相思樹回來當柴火,不幸被保安林巡視員當場擒住,打得鼻子滴血,儘管他跪求赦免,依然裁決拘留二十九天,阿昆卻認為,這已是所謂「寬大的處置」了。

楊逵〈送報伕〉的楊父,拒賣土地給製糖會社,被抓進警察分所刑求,六天後放出來,在病床躺了五十天,終於去世,結果「我」的弟妹相繼病死,母親自殺,落得家破人亡。呂赫若〈牛車〉的楊添丁,坐在車台上打瞌睡竟也被罰,臉挨了警察大人一記耳光,罰鍰二圓,無情的警察還罵他:「支那豬!」龍瑛宗〈青天白日旗〉敘述日本時代警察拷打老百姓的情形,他們揮揚藤條,亂打亂踢,老百姓有的肋骨打斷了,有的噴血了,有的被打得躺下嚎啕大哭,即使臺灣光復,老百姓對日本警察依然心悸猶存。

稍晚吳濁流的〈陳大人〉,與賴和〈一桿稱仔〉一樣,把巡查作威作福、欺壓老百姓的醜態描寫得入木三分。陳大人以在亭仔腳劈竹篾違法為由,六親不認地將其親舅踢得趴下。他一邊討好日本上司,一邊找鄉民麻煩,弄得人人滿腹怨氣。其後陳大人為了占有農夫老李的妻子阿菊,就控告老李賭博,罰以笞刑,打得老李臀部皮開肉綻,含恨而死。接著更是無惡不作,恫嚇紳士,剝削商人,故意加罪老百姓,凡是有油水可撈的東西,絕不放過。直到東窗事發,才以瀆職貪污而下獄。

臺灣作家小說中的警察形象,以「恐怖」二字形容,絕不為過,也可以說,為日本時代臺灣社會作了忠實的反映,難怪當時的孩童哭鬧不止,父母只需恫嚇:「大人來了,再哭會被抓去。」孩童就立即安靜下來。而這些警察大人,少部分是日本人,多數仍是臺灣人,怎不令人深思!

(三)其他官員的苛酷

日本殖民政府對於思想控制也相當嚴厲,採取十分惡毒的作法,賴和(辱!?〉、〈浪漫外紀〉均提及,文化會的人申請舉辦演講會,日本政府隨即派特務高等警察蒞會監聽,如果言論過激或用詞不當,立即發出「中止」警告,演講者須立刻改變話題或語氣,一旦中止三次就得下台,而且是從講台上一個個扭下來搥個半死。

楊守愚〈懸疑〉指稱,「認為嫌疑」乃是征服者的一帖萬應膏,百試百驗的靈符。文中,曾啟宏只因與無政府主義團體「黑色聯盟」的一員,在家裡坐談了一晚,其後沒有人再提起什麼黑色白色聯盟組織這回事,他卻因此被捕。〈決裂〉的朱榮,參與「農民組合」,因理念不同而退出,隔沒幾天,即被警署捕捉去了。

楊逵〈萌芽〉提到,出版一本被禁止的書,就變成保安課長眼中的「有色分子」。〈鵝媽媽出嫁〉敘述大東亞戰爭第二年,「企業整備」整破了許多人的飯碗,必需品配給叫人束緊腰帶、衣著襤褸,人人有苦叫不出,但如有誰膽敢叫苦,便有「流言惑眾」甚至「間謀」之嫌,當時日本特務正利用其手下佈置天羅地網,因不滿而被逮捕的到處都有。

除了警察、特務之外,其他官員如知事、法官、稅務員……等,一樣令人憤恨。如楊逵〈模範村〉,在官方勒令下,泰平鄉民建起了整齊的道路,結果鄉民的牛車居然不准通行;而為了州知事到村巡視,村民受命義務做工,公家發給各戶的鐵窗欄和修水溝的水泥、日本式神牌……等卻一一都要算錢,逼得妄想拿賞金的戇金福在希望落空之後投水自盡。蔡秋桐〈四兩仔土〉,官廳與製糖會社相互勾結,強制收買耕地。賴和〈赴會〉的「我」說:「法院是有路用!?法院是伊創的。」楊守愚〈凶年不免於死亡〉的法院書記官大人竟對繳不出稅金的林至貧說:「沒有錢,把兒子賣掉好了。」結果,林妻因賣掉阿英而悲傷害病,終致一命嗚呼!張文環〈重荷〉的母親,香蕉賣了八十斤,賺得四十錢卻須繳重稅十錢,她為了想少繳五錢稅,就被苛薄的稅務員罵野蠻,像生蕃!

(四)臺灣作家勇於批判

面對日本帝國主義苛酷、無情的高壓統治,臺灣人民內心的鬱悶和生活的痛苦,不難想見。日本時期作家即使所發表的文章以及出版的刊物,都必須受到日本當局的嚴格檢查,在這麼困難的環境之下,臺灣作家本著道德良知,仍不斷在作品中傳達反抗思想,對日本政府的殖民體制、殘暴統治有所抵制、批判,充分呈露不可搖撼的勇氣。

賴和〈惹事〉的年輕學生,挺身而出,為受到誣賴的寡婦打抱不平,欲聯合保正及村人,揭穿大人種種罪狀,以期逼走大人,不料因被出賣而功敗垂成,卻也足以顯示其不畏強權的鬥志。〈阿四〉中,行醫的阿四為爭取人民利益,不遺餘力,屢次受到警方及司法的壓迫,他對於支配者非常憎惡,於是辭職離開,但他並不因此灰心退縮,還是向著唯一光明之路前進。最知名的〈一桿稱仔〉,小老百姓對於警察的欺壓,忍無可忍,終於趁夜在路上殺了巡警,以洩心頭之恨,這可說是最激烈的反抗行動了,真是大快人心!楊守愚則在〈獵兔〉裡索性作一首打油詩,諷刺日本法警有如餓鬼,詩曰:「銀水亭中置六曹,三林賴許一清波,東洋小矮如監鬼,好味清香後恐無?」雖然失之太露,倒也令人印象深刻。

臺灣作家小說的反抗意識,除了賴和,要數楊逵最為強烈。楊逵〈送報伕〉派報所的員工,最後團結起來,發動罷工,使老闆屈服,接受了送報伕改善福利的要求。〈頑童伐鬼記〉的健作,鼓舞小孩們「討伐鬼怪」(此鬼怪即工廠老闆),使他們有了安心遊玩的場所。〈泥娃娃〉的結尾是「當天夜晚,一場雷雨交加的傾盆大雨,把孩子們的泥娃娃們打成爛泥……」,象徵日本帝國主義不過是泥塑巨人,不堪一擊,在臺灣人民反抗下,必將被打得粉碎。〈模範村〉地主之子阮新民獲知佃戶所受的壓迫後,他代父道歉,並說:「日本人奴役我們幾十年,但他們野心愈來愈大……這不是個人的問題,是整個民族的問題。我父親這種作法確是忘祖了,他不該站在日本人那邊去,這是不對的。我們應該協力把日本人趕出去,這樣才能開拓我們的命運!」大家耳熟能詳的〈春光關不住〉(改題:〈壓不扁的玫瑰花〉)明白指出,在很重的水泥塊底下,它竟能找出這麼一條小小的縫,抽出枝條來,還長著這麼一個大花苞,象徵著在日本軍閥鐵蹄下的臺灣人民的心。

吳濁流〈陳大人〉則讓巡查大人陳英慶以瀆職貪污而下獄,結果其同居人阿菊和前妻所生的女兒都淪至賣淫,當陳英慶出獄,恩客滿座的阿菊反倒不承認像乞丐的「陳大人」為丈夫,陳英慶落得有如喪家之犬。這悲慘下場的安排,不啻是對日本殖民政府的一大抗議與控訴。

(五)深刻反映日據下臺灣的社會現實

由日本時期小說,我們看到臺灣作家如何在思想、言論、出版嚴厲箝制之下,本著道德良知,努力呈現日本殖民政府官員欺壓人民的惡形惡狀及種種罪行,深刻反映日據下臺灣的社會現實,我們可以清晰聽見被壓迫的臺灣小民的痛苦呻吟和反抗的呼聲,誠如鍾肇政所言,這真是「血淚的文學、掙扎的文學」。(註2)直到今天,陰影未除,臺灣人民心中不可避免地仍存在著「日本情結」,日本總是讓人既欽佩又痛恨。無論如何,我們要感謝日本時期前輩作家們,秉著「文學忠於人生」的理念,不畏生命危險,勇於伸張正義,譴責日本殖民政府的苛酷統治,期以喚醒臺灣同胞的民族自覺,雖然在小說表現技巧方面每每失之過露,但他們做為知識分子的這種人格情操,在在值得我們獻上最崇高的敬意。

【附註】

1.見《發現臺灣》下冊,臺北:天下雜誌,1992年2月,第345頁。

2.見前衛出版社《臺灣作家全集》總序,1991年2月1日。

3.本文所引各家作品均見前衛出版社《臺灣作家全集•日據時代短篇小說卷》,張恒豪主編,1991年2月1日,不另詳註。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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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等皇民
2020/08/25 22:01
一等皇民走了,在二等皇民的統治下,三等皇民的生活依舊無人重視。這種喚起平等意識的小說,是政治不正確,注定不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