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顆流星，在夜空中悄然劃過天際，由西向東地描繪出一條銀白色的弧線。

時間是公元前二百一十年前裡的某一天深夜，雖然正值盛暑三伏天，但是入夜之後，卻令人意外地涼爽。

地點，是在一個名為沙丘的地方。

＊　　　　　＊　　　　　＊

一處行館裡，有三個人正在爭執著某件事。

雖說是爭執，但是這三人似乎很怕其他人得知這件事，因此極盡所能地壓低聲音。他們的聲音小到連行館裡四處巡邏的衛兵也聽不見，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就如同他們忽略了那顆殞落的星辰一般。

房中的三人，一個是身穿儒者衣袍的人，一個宦官打扮的人，以及一名衣飾華美的年輕人。

三個人放低了聲音，幾乎是以唇語在進行毫無聲響的交談，整個畫面靜謐得詭異。

那名儒者叫作李斯，乃是位居當朝丞相的高官。身作宦官打扮的人名為趙高，衣飾華美的年輕人則是與他有師生關係的胡亥。

沒有人聽見他們說了什麼，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旁人只能從他們的舉止來猜測。

趙高與胡亥連成一氣，似乎正在脅迫著李斯。

應該是從那兩人口中，得知了某件極為重大的事，李斯的表情十分地驚訝。但是在李斯聽完趙高與胡亥接下來的話之後，表情由驚訝轉為憤怒，若不是為了要保密此事，他很可能會大聲地吼出來吧？

趙高見到李斯的反應，也不多說什麼，與胡亥交換了一個眼神，轉身打開房門，等到胡亥走出之後，臉色陰狠地說了一句話，隨即轉身離去。

李斯回到書案之前坐下，依然憤怒的表情中微現惶恐之色。

應該要怎麼做呢？

此時李斯的心中，必然是飄盪著這句話語吧？

過了良久，李斯長嘆一聲，取過書案上的毛筆，開始寫下一份「詔書」。

【二】

第二天，陣容龐大的車隊陳列於行館之前。眾車夫皺著眉頭，尋找著不知是從哪一輛車中散發出的魚臭味，待命於車隊兩旁的衛兵也覺得納悶，有人開始擔憂待會兒將要受到什麼樣的處分。

奇怪的是，直到掌管車馬的宦官下令出發，沒有任何人受到懲處。面對這樣明顯異於往昔的情況，卻沒有人敢開口詢問，眾人便一言不發地開始前進。

馬匹的鐵蹄，敲響著三百尺寬的馳道，一名車夫困惑地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車廂。他是這列車隊中主車的車夫，車上坐著車隊裡的首要人物。

這名車夫隱約地嗅聞到，一股迥異於魚腥味的細微腐臭味，散佈在整個車隊中，而那股腐臭的來源，正是自己身後的車廂。

雖然疑惑，但是車夫和其他人一樣，深知自己所服侍的人，是什麼個性，只要多說一個字，就有可能人頭落地。於是車夫轉過了頭，決定置之不理。

隨侍在馬車旁的李斯，靜靜地觀察著車夫的舉動，無奈地搖了搖頭。李斯看向路旁，像是要逃避些什麼，凝視著每隔三丈一株的行道松。

接著，又是一聲悠長的嘆息，迴響在喧鬧的大路上。

【三】

在趙高的刻意安排下，回到咸陽之時，已然夜幕低垂。

李斯回到自己的住處之後，趁著夜半無人，取出了他親手寫下的詔書。李斯坐在書案之前看著那份詔書，臉上的表情變化萬端。

因為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吧？

不知道此時此刻，李斯的心中是否泛起了一絲悔意。

後悔沒有直接拒絕那兩人。

後悔身居這個丞相的位子。

後悔寫下那一篇《諫逐客書》。

甚至，後悔來到這個國家。

靜謐，一陣令人窒息的靜謐。

李斯不言不語地坐在那兒。然而，即使現在他的身邊有其他人，他又怎能與之談論此事呢？

就算說了出來，也沒有人能夠幫助他。

現在的他，已是孤立無援了。

又是一聲嘆息，宛若一把冰冷的長劍，劃開了此間的沉寂。

李斯帶著滿臉的悲傷與無奈，收起了詔書。

＊　　　　　＊　　　　　＊

毫無預警地，一顆流星忽然自西邊的天際滑落。

李斯沒有看見，趙高與胡亥也沒有注意到。

這個國家的人民都沒有看到。

只有三個人例外。

咸陽城以東，一名從睡夢中醒來，又不自覺地望向窗外的莊稼漢。

同一個方向，一名夜半獨酌，仰望星空的青年。

再往東一些，一名喝得爛醉如泥，被夜風搖醒的中年人。

一樣的夜裡，相同的天空下，這一顆流星在他們眼裡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

無言，無聲。這樣的訊息，如同天的詔令，誰能夠先行明瞭他們的宿命呢？

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

【四】

回到咸陽，來到渭水南岸的阿房宮。

大殿中，朝臣靜靜地站著；大殿外幾面繡有「秦」字的大旗，在微風的嘲弄下無奈地飄揚。

一名大臣進了大殿，手中捧著「詔書」，此人是丞相李斯。

他來到大臣們面前，毫不理會眾人疑惑的目光。

李斯滿臉疲憊，雙眼茫然無神，在幾次深沉的呼吸之後，李斯下定了決心，以堅定而沉重的嗓音，大聲地說出了四個字，

「吾皇駕崩！」

在大臣們驚訝與慌亂的耳語聲中，李斯看著手裡的詔書。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李斯神色黯淡，目光不自覺地移向大殿之外。

遙遠而寧靜的目光，猶如一聲無盡的嘆息，飄向阿房宮上方，那片一如往常的湛藍晴空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