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則訃文的一瞬間,明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當下,他很鎮定的繼續翻閱報紙上的其他新聞,繼續今天所有的行程,宛若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一樣,但當新月高掛他才發現他的眼正看著那段文字,久久不移……。
顯考王公諱阿財不幸於民國×年×月×日×時 棄養即日移靈××殯儀館哀此報……望不肖子明崇見報速回,或即電……。
這人……會是爸爸嗎?
雖然沒有人幫他解答,但明祟心底幾乎是確定了。
他還記得最後一回跟爸爸對話是大學放榜那天,天是陰霾的,就好像爸爸的臉色一樣。
只因他的名字不是落在爸爸想看的那一頁。
「考得這種成積,不用去念了,去做工好啦!」爸爸拿著報紙,痛心疾首的對他說教,而媽只是坐在一旁掉淚,一群姐妹與小弟早就躲到不見人了。
「平常時不好好的讀冊,考這種成績不如賣念……」爸爸指著明祟的鼻子直罵。
「這科是我的興趣……。」他慢吞吞的回答,爸爸卻甩了他一巴掌,對他大吼:「興趣甘有凍做飯吃?」
在爸爸毫不留情的罵聲中,一股怨氣直衝腦門,明祟忍不住也大吼回去。
「不是我不會念書,明明就是你供不起我念私立大學!」一句話說明了家中貧窮,「你不讓我念沒關係,大不了我自己付學費。」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衝出去,根本不管爸爸聽到是什麼反應。
為了賭一口氣,他當天就跟朋友借了錢負氣北上,當真去保留了學籍,打工,自己賺錢,付學費,放假即使有回去也不跟父母說話,從此形同陌路。
兄弟姐妹勸他他也聽不進去,反而覺得煩,所以唸完研究所後,他便自動和家人像斷絕關係一般,沒再回去過,不跟家裡的人聯絡,一晃就二十五年了。
心底沒來由的痛了一下。
原來他離家已經二十五年了。
下意識地點起一根煙,明祟慢慢地吞吐著。
前年,三姐不曉得是動用了什麼關係查到他人在宜蘭,和五姐夫一起來找過他。
見著了滿頭白髮的三姐,他才驚覺歲月的流逝,剛離家時才結婚的三姐如今已是半百,那多年未見的父母……他不敢想起,所以強壓心底的思念,讓怒氣冒出頭。
「你們怎麼找到我的?」話一出口他才發現原來他刻意地跑到家鄉的另一頭是為了不想讓人尋到。
為什麼?
還來不及細想就被下句話挑起了氣焰。
「爸媽很想你。」五姐夫說。
想他,他才不信,爸爸只會記得有個忤逆他的兒子,恨不得他死在外頭吧!
「你不應該都不回去!」三姐說,語氣中竟有些怨懟。
明祟聽了更不爽。
六個姐妹一個弟弟中,三姐和他最投緣,常常一起罰跪,一起吃糖,他的心事只講給三姐聽,他以為就算全世界都不了解他,至少三姐是知道他的,看來他錯了。
她們叫他回家,他拒絕,她們說要拍張照說要給思念兒子的雙親看看,他臭著一張臉,相硬是給拍了去,他相信爸爸看著那張相片也明白他不高興,並且當下他就決定再搬家了,存心不想再聽那個家的一舉一動……。
一根燙手的煙將他帶回了現實,他趕緊丟了煙,進廚房,將燙傷的手放到水龍頭下沖了沖。
痛覺在冰鎮中讓他又想起了爸爸。
小時候,跌倒,爸爸總是等他自己爬起來,再蹲著用口水擦著他的傷口,堅毅地告訴他「跌倒就是得靠自己爬起來。」、「男兒有淚不經彈」的老話,但當媽為了他手上的這塊燒傷哭紅了眼時,爸爸的眼眶依稀也有點紅……他怎給忘了?
爸爸死了,媽她現在是不是也哭很傷心?
他不曉得依媒妁之言結婚的父母是不是相愛,但……爸媽分明是愛他的。
除了自己種的菜,飯桌上其他的食物對他們而言都是奢侈品,但媽總是在爸爸的默許之下往他碗中多放一尾小魚干或一小塊豆腐乳;沒有錢為他們買新衣服的媽自學的發展出一項新技能││撿拾鄰居不要的碎布製成衣服讓他們穿上身,那技術他敢說沒有人比得上,而爸爸那雙總是在工作的手老是在讚許他時刮傷了他的臉……。
溫暖又粗糙的觸覺那是他爸爸的手啊。
是那雙手撐起了一個家,是那雙手抱著他讓他在巨人的肩上晃盪,是那雙手無聲的安慰他,是那雙手狠狠地甩了他……。
摸了摸熱燙的臉頰,鏡子裡的他早已淚流滿面。
是怎樣的仇恨可以讓他怨父母長達三十年?
沒有,沒有,沒有!
為什麼他這麼狠心一直不願意回去?
為什麼他這麼傻?
讓爸媽在家鄉翹首期盼卻不願低頭?
如果他願意想清楚,正視他一直刻意忽略的心聲,說不定他早回去了,回去向爸爸、媽媽認錯……。
拿起電話比他想像中還費力,不過天才微微亮他已緊握著那張讓他心清又心碎的訃文,跳上火車,著急地踏上返家的路。
一定要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爸,爸,等我,讓我送你最後一程,媽,等我回來,讓我有機會向你們認錯,盡一點孝道,別讓一切太遲,太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