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畫叫做 《逆光的裸女》

Nu À Contre Jour

1908

這幅畫叫做 逆光的裸女

畫面中的女子像萬花筒的中心一樣，交會著紅藍黃綠，似乎要被旋入中央的光點，這個源頭用最斑斕的張牙舞爪把觀看著的女子給吸納了，而她的背光是一種褪不了色的死，好像起初被畫家描繪的時候便帶著某種黯淡，就這麼以最不奪目的方式被放置在最奪目的位置。但是畫家不願意讓她的色彩被誰給剝奪，她的樣子也不能因為任何的視覺效果與保存不易而失去，於是，他把她的情人給刨空了，讓她那缺席的身影烙在朝夕相處的景象中，對於所有令愛人感受到肉體存在的標記，觸覺性的，或視覺性的，滑順的皺紋的，所有依戀的把握都在逆光的輪廓裡消失了。

一直以來，波納爾筆下這名叫做瑪爾特的女子(Marthe de Méligny)，不斷地以這種曖昧的形象出現在高明度的畫布上，在柔和橙感的室內世界裡，偶爾令我想起雷諾瓦的花園，但是波納爾的花園種植在室內，那裡映著尚未甦醒的室內光。如果我們試著走近一點，在這些親密的情境裡似乎有一種暈眩的光線，特別的稀薄，雖然沒有能量十足的活力，但在洋紅、閃亮的粉末藍、還有像黃色茉莉的牆上，他們的混雜依然讓光保持著一種基本的平衡，用蘊含的方式微微的普照。或許，這是一種經過翻譯的光，經過窗簾的翻譯，經過水面的翻譯，這種光成為了適合在盥洗時沐浴的質地。

看著波納爾畫面裡的這些基本調性，一開始我總覺得畫家想要隱瞞什麼。模特兒身上覆蓋的色彩並不會令人聯想到皮膚，而是更接近畫布的質地，這在繪畫的媒介上幾乎宣告了某種透明、不在構圖之內的性質，像是缺席了，甚至不明說身形裡那些帶著消極感的粗糙。但是，這些入浴圖的朦朧，卻同時有一股腦的大剌剌，攤著不怕心知肚明的遮掩，很難讓人相信真正的本質帶有什麼神秘色彩。或許比起隱藏，更適當的詞彙是「消解」，在波納爾細碎的筆觸下，每件事物的樣子從來就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在整體的氛圍當中呈現，於是在愛人走入畫布之前，早已在畫家的心理剝落了所有清晰的部分，變得無所不在，瀰漫著整個居所，折射於整間浴室，我們唯一能知道的是「這裡該有個人。」

因此，畫家其實並不真的想要隱瞞什麼，而是給了一個語意不清的情境，以此來抹除繪畫的圍欄，讓狀態的存在透過缺席的方式來展現。或許從波納爾的繪畫方式，可以看得出這種直接針對某種氛圍狀態的習慣：在瑪爾特去世之後擔任波納爾模特兒的迪娜．薇耶妮(Dina Vierny)曾經回憶：「他不要我一直站在原地，而是要我在他面前游離存在著，並且要忘記他的存在。」我想，對於那些終歸要消去的事物，在看見之時，就以不斷變化消逝的進行式而出現。

其實這樣隱含時間流的繪畫方式，也是印象主義所大力提倡的，在波納爾給我們的一幕幕斑斕景象裡，其實不難發現那是來自19世紀末之後的色彩，不同的是波納爾總是在家裡旅行，而且時常只有看過一眼，就能夠依靠腦補的方式畫出一個完完整整的作品。他作畫時依靠著印象中的印象，記憶中的記憶，在那些鮮明的角落退去痕跡後，再讓豐富的豔彩處處鋪滿。就這層意義上，他是比印象派還來得印象派的，而另一方面，這種自我情感的抒發，回歸到純粹的精神創造，卻又是對印象派客觀主義的反動。從此，波納爾的繪畫技法轉向了自我生命的親密主義(Intimisme)，畫作的主題都像是在某個恍惚窺看所得到的啟示，那是一個被遺留的安靜下午，有著親密溫情的疲倦。

對一個幾乎只關切自我日常的畫家來說，他想要的無非是把繪畫的紀錄性、抒情性、詮釋性、藝術性全部拿回自己手上，如果有現代科技的話，我想他會去買一台家庭式V8。因此，我們很容易明白為何他的技法有著濃厚的印象主義，那種實踐於當下的理念有助於畫家把鏡頭移到現世，只不過波納爾徹徹底底選擇了最接近他眼下的親人與居家生活。雖然這樣藝術題材的足不出戶，使得他少了些人間煙火，像是一個保守的抒情派，但也正是這種單一的堅持，我們在他這輩子的作品裡看見了深刻且誠實的情懷，就像是一部文筆流暢的私小說。

他的妻子瑪爾特身體並不好，而且還有一些孤僻，漸漸的使得畫家也一同遁世。波納爾的藝術開始變得深居簡出，在接近五十年的期間畫下了將近400幅以她作為模特兒的系列作，尤其是那些裸身的入浴圖，成為了畫家最深情的代表作。儘管瑪爾特在晚年不再光鮮亮麗，畫家還是刻意讓她的妻子在畫裡依然佼好，就像他們相遇時的二十來歲。那個帶給她幸福也帶給她痛苦的情人，一直到她死去之前，畫家始終不願意讓瑪爾特在藝術裡的世界還需要受到折磨。

若有一天活在藩籬之外，我們還能一起統治自己的房間，作室內的亞當與夏娃，安身的小天地是我們的衣裳，浴室是棲居，臥室是遊蕩，甚至要在傢俱裡頭種下各種斑斕色彩，幾乎像是有毒的植物紋路那樣。等著瓜熟蒂落但並不真的等，光一直照著妳，而誰會先闔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