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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希望與幻滅(轉載) 作者:許知遠
2008/12/04 17:13:19瀏覽394|回應0|推薦0

在信義路誠品書店的咖啡廳裏,楊照向我講述了他對昨夜的民進黨在中山北路抗議活動的看法。

“它或許意味著民進黨的瓦解,很長一段時間恢複不過來。”楊照掩飾不住的失望。在他眼中,昨夜抗議活動的松散組織,與民進黨純熟的社會運動風格迥然不同。“指揮車停在哪裏,怎樣講話,何時鼓動情緒,怎樣保持隊列不亂,這其中都有一絲不苟的安排”,他說,“但昨夜卻不這麽回事,蔡英文下午就撤離了現場,只剩下一些不重要的指揮者。”正是組織的失力,使得群衆的和平示威滑向了暴力的衝突。

出生于一九六三年的楊照,是台灣中生代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是個早熟的靈魂,少年時讀到白先勇的《台北人》,就被一種衰老的恐懼抓住——人老了,一切就都變了。二十四歲時,寫出了小說《黯魂》。“在他生命中最後一次面對鏡子,凝視著自己六十五歲的臉上隱約的幾點淡黑色壽斑時,顔金樹突然想起父親過世那天的種種,因而恍然大悟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小說的開頭是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模仿,探索的卻是台灣的悲情。從一九二一年的“台灣議會請願團”開始,皇民化運動、抗日戰爭、二二八事件,他祖父那一代台灣人見證曆史的暴虐和嘲弄。
寫作這篇小說的一九八七年,楊照剛剛服完兩年兵役,准備前往美國讀書。那也是台灣的轉折歲月,蔣經國解除了維持了三十八年的戒嚴令。“那是個街頭運動的年代”,楊照回憶說,“每周都有各種人群以各種名義上街。”深埋在社會記憶深處的憤怒、壓抑,開始釋放出來。一個驚心動魄的變革年代開始了。

楊照不後悔他錯過了這個年代。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三,他在哈佛大學攻讀曆史,台灣發生著熾熱和忙亂的轉變。持續了四十年的威權體制瓦解了,一個巨大的權力與價值觀的真空出現了,不同的人、群體、組織,既在釋放長期的壓抑,也在尋找新的空間。此刻的台灣,也開始收獲它長達三十年經濟增長的成功。這個破敗、落後、瀕臨破産的小島,如今成爲了世界上外彙儲備第二的地區,股市不斷攀升,新竹工業區成爲全球信息産業的重要一環。經濟增長、民主轉型,西方媒體上,充斥著對“台灣奇迹”的贊揚。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楊照說,“沒人覺得國民黨會垮得這麽快”。像他那一代中的很多有抱負的年輕人一樣,楊照准備大學畢業後,去搞黨外運動,坐幾年牢,繼續奮鬥,支持他們的是對“民主”、“自由”的樸素卻頑強的信念。他出生在白色恐怖最嚴重的年份,在他的成長記憶裏,那個威權政府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很少想到它會消亡。

但他一九九三年回到台灣時,從前不敢設想的一切,似乎正在實現。一九七九年還因美麗島事件被鎮壓的黨外人士,一九八六年才組建的民進黨,已經成爲台灣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之一。當初那位年輕有爲、充滿正義感的律師陳水扁,在一年後還將破天荒的當選爲台北市的市長。一九九零年春天時,超過五千名青年靜坐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上,向國民黨當權者提出“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約”、“召集國事會議”、“訂立政經改革時間表”。他們把這次運動命名爲“野百合”,這種白色小花在台灣四處生長,生命力旺盛,象征了年輕一代挑戰威權政治的不屈決心。


楊照加入了這股洪流。一九九五年,他擔任了民進黨中央黨部的國際事務主任,負責接待來台的外國政客與記者,向他們解釋這個黨派的主張。他對于民進黨的使命充滿了期待:“民進黨不是個單純參與選舉競爭的一般政黨”,他對于拜訪者解釋說,“而是帶有高度民主改革理想的政黨,取得權力、任何形式的權力,都爲了讓台灣變得正常。”在他心目中,國民黨政府的權力無處不在,社會與民間力量過分弱小,而未來民進黨的政府要限制自身的權力,讓民間力量生長起來。

十年之後,這種理想開始暗淡。民進黨已執政了五年,昔日的“明日之星”陳水扁,已可疑的贏得了第二任總統,而楊照則早已離開了民進黨的黨部,成爲一名活躍的社會評論家。過去十年的台灣,演練了全民投票、政黨輪替,但是整個社會卻沒有變得“正常”起來。相反的,他發現台灣正在陷入一種敗壞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環境中,社會氣氛中充斥了一種無力感——“大家都覺得被自己不能認同的力量牽著走,無法反抗更無法逆勢扭轉”。

他也發現,當初寄予無比希望的民主,不再是答案,而是新的挑戰了。以民主的名義進行的各項政治活動,看起來正在撕裂台灣。

閱讀他二零零五年出版的《十年後的台灣》中,我感受得到他的幻滅情緒——昔日他們所反對的,如今仍幽靈式的纏繞著,他們期待的進步,沒有發生,他們未曾想到的挑戰,卻蜂擁而來。在二零零六年一期的《新新聞》中,他將幻滅更集中于他曾經效力的民進黨上,《民進黨失魂自毀三部曲》是他選擇的題目。或許這一切變化在早已醞釀在民進黨最初的價值觀上,它缺乏自身的信念,僅僅定位于“反國民黨”。當被反對者倒塌後,它反而迷失了方向;它也沒有做好去領導和建設台灣的准備,轉而通過挑動族群紛爭獲取政治籌碼;它也尚未經過真正的考驗,內部也很容易被輕易到來的權力與金錢所腐蝕……

當他和我在誠品書店裏隔桌而坐時,又兩年過去了,陳水扁的弊案正像連續劇一樣上演著,越來越多的人、金錢、網絡被卷入其中,陳水扁的被收押僅僅是時間問題。另他更心痛的是,曾經意氣風發的民進黨卻依舊頑固的和陳水扁的個人命運捆綁在一起。三年前,他說“台灣最大的危機不在于中共武力犯台,而在于快速的從全球化與世界體系中被邊緣化”,如今中國已成爲不爭的全球重要角色,對中國大陸的抵制,像是自動選擇了邊緣化。陳雲林訪台期間,“圍陳嗆馬”的民進黨的支持者們,像是掉入了情感的旋渦——他們深感挫折與沮喪,只想反對些什麽,卻不知道支持些什麽。

楊照穿著寬大的白襯衫,四十五歲的臉上依舊書卷氣十足,像是個剛剛上完早課的大學講師。當談到文學時,他略帶失望與嘲諷的語氣消失了。比起他以之爲業的新聞評論、社會分析,小說寫作才能真正觸動他的敏感神經,讓他獲得價值的認同。

也像他那一代中的很多人一樣,文學曾是他探索世界、釋放青春躁動的主要方式。當我說起昨夜的中山北路的騷動現場時,他回憶起自己的少年,說起了黃春明的小說。

順著中山北路再向南走上一段,就是晴光市場,兒時他的家就住在那附近。在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九年,他家在這裏經營“藝新服裝店”。他的母親手巧而幹練,自己設計與剪裁服裝。

那時的台北,仍舊像是發黃的舊照片中的場景,社會在醞釀躁動,卻仍顯得悠閑、寧靜。越南戰爭將很多美國士兵帶到這裏,他們要尋求歡樂和安慰。色情業生長起來,酒吧裏年輕女人們濃妝豔抹,想要買時髦的衣服。

“服裝店很有名,”楊照俏皮的回憶說,“她們一定會記得,衣服很時髦,老板娘很凶,從不殺價。”你可以想象,那些成熟而妖豔的女人們,給這個少年留下怎樣的印記。當他讀到黃春明的小說《小寡婦》時,一陣驚訝和熟悉——“不就是來服裝店的那些姑娘嗎?”

當天夜晚,我去了晴光市場附近的雙城街,那個昔日美軍流連的酒吧區。時代的氣氛早已轉變,二百米長的窄街上,擁擠了一家又一家酒吧。但顯然,主人與顧客都不是四十年前的了。霓紅燈管依舊打出了這樣的店名“曼哈頓”、“白宮”,像是對曆史的一絲戲仿。街頭一些裸露著大腿和雙臂的姑娘,她們不再用吃力的學英文,叫自己是Amy, Betty 和Catherine了。我進了一家名叫Sugar的酒吧,喝一瓶台灣啤酒,看著吧台上那個豐滿的姑娘,動情的扭動腰肢。

除去被遺棄的氣息,我還聞到了烤香腸的味道。一個攤位上,香腸正在鐵板上滋滋作響,旁邊還擺放了一碗大蒜頭,烤香腸配大蒜,據說是絕佳的美味,還有一副骰子。賣香腸的老人,看起來要有七十歲了,頭發稀疏,穿一件白色汗衫,眼神倒是很亮。香腸並不好買,付了五十元,你要擲骰子,和老人家比大小。贏了,你才拿走三根香腸,輸了,就算白付錢。

那個老台北似乎突然浮現在眼前。從大陸遷來的不同省份的人群,說著各處的鄉音,日據時代留下的遺産,還有從美國舶來的披頭士、口香糖、咖啡香,就這樣混雜在一起,每個人都在努力探索自己的命運。當代台灣的故事,是從那時開始的,所有今天的希望與困境,都蘊涵其中……


( 時事評論政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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