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天山下來的水, 經過了千萬戶人家, 到了這個拐子已經變得湍急。 而人類的證據也刻劃在混濁又淤積的河裡。 黑蓬船靠在岸邊, 今晚註定不是個安祥寂靜的夜。
風聲蓋過低泣的聲音, 叮鈴船頭的鐵練繃直又垂下, 水敲打在這拐子的隄邊, 柳樹梢揚了起來,搔在她的左臂邊緣。 她沒有發覺細枝的不解風情, 看著黑滾滾的江心她流淚, 今夜有月,但雲深霧重。 月輪兒躲在厚厚的雲後面, 映出的只有逃過渲染的白紙一角。
撐船的王大的老婆聽到哭聲, 以為是風,風大的夜。 見夜深人靜,狗也未叫, 便又睡去了。 隔天一早王大看到隄邊大石頭上一雙繡花鞋, 整整齊齊的頭對著頭兒安放著, 大大的紅色,有點假, 在早間的光線裡像是一對在夜間狠狠的綻放, 現在已經耗盡精力準備休眠的花。 -- 這石在村裡有點來歷, 從來在此出事的人就多。 大河的拐子口,從堤上突出到河邊, 夏天孩子們在這衝水, 唰的從大石頂衝下, 也有就這樣衝下沒衝起來的, 村子裡的人說這是被前世的父母給收走了。 在這投江的, 殉情的也有,但屈死的佔多。 古來屈死的多半是女性, 前幾年文化革命把把的女學生女知青被發放到這兒, 說是說文化改造, 但儘多皮膚嫩面皮薄的就被書記給強佔了。 好好的女孩兒家被糟蹋, 這村兒投江的繡花鞋主倒也沒少見過。 -- 兩朵紅花印在大石上, 纖纖點點, 在冷冽灰沉沉的冬日早晨兀自證明著什麼。 像兩個乾淨嶄新的筊放在整理過的祭桌上。 聚集的人伙越來越多, 大家七嘴八舌起來。 隔壁挑菜的的陳二咂吧著嘴提出他對鞋尖的精闢見解, 後巷打鐵的林師傅抹掉嘴角的芝麻提出了第一個打撈計畫。 只有王大的那口子, 揪著胸口問自己前天夜裡聽到哭聲咋的不起來, 不定可甭白白斷送一條性命。 -- 我們看著一雙鞋庭躺在大石上, 彷若看到一雙白淨的腿, 瘦弱的胳臂膀子環著膝殼蓋, 黑亮的頭髮蓋著肩背, 隨著啜泣抖動著。 慢慢她直起身, 脫下鞋, 腳掌貼著冷冰冰的石面, 腳趾輕輕的抖動著。 越過鞋瑟縮的往前走了一步便定住, 久久,回過身蹲下, 把鞋兒仔細的排好。 尖兒對尖兒,縫眼對縫眼。 做工呢,帶什麼繡鞋?
同學取笑著她。 她緊緊揣著這雙可能被當成舊時代的象徵而害她被"破"掉的鞋, 硬是揣了幾千里路帶到這來了。 壓在書箱的最底下, 這是外婆在娘要嫁時親手一線一針繡出來的嫁妝啊, 革命時她在城市裡讀書, 聽說清查她家鄉的小將同志們個個都嚴厲精實, 上一代背負著的地主稱呼,推想來已經變成頸後的木牌上的罪狀, 直到聽勉強逃出的鄰居敘述了爹娘從十來層的桌上被推下來, 摔落在圍觀、及等著被推下來的街坊中間, 擔心憂掛才到了底, 被明朗又直接的傷心悲痛取代了。 她低頭看著兩朵紅, 眼淚滴在石上, 也許她哭喊了兩聲娘, 也許她咒罵了書記,甚至主席, 也許她嘶吼出最淒烈的聲音, 但那是個風大的夜。
-- 天大光, 下游三十多里路外的李家村, 一群孩子驚叫著發現了繡鞋的主人, 她才被打撈了起來, 上身赤裸裸的,衣服不知在哪個拐子的哪棵樹杈上給勾著了。 -- 我們爬上石頭, 開心的拍照, 你擺了耶, 她嘟了嘴, 冤魂都被忘記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