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我步行回到家。就在一個小時前，我回到原本的家，和我的爺爺奶奶聊天，兩位長輩非常開心。

我每個月都在寫人物專訪，記錄別人生命的故事。但照顧我很多，我心愛的爺爺奶奶，他們的故事，我其實並不知道。

奶奶已經忘了很多的事情，她忘記我已經結婚了，忘記我搬家了。她每次都會問我，先生家有幾個人，我有沒有幫忙做家事。當我告訴她，我已經結婚了，她問我怎麼還沒懷孕。一個小時的時間，以上問題總會問個五次以上。一旁的爺爺，聽煩了，聲音變大了些說：「一直問，剛才已經問過了。」奶奶不帶語氣回應：「我就沒有你記憶這麼好。」

和失去記憶的人相處，總是不免是種折磨。彷彿像壞掉的時鐘，老是在十點二十三分，怎麼也不動。換上新電池，也只是一會兒的時間正確，不一會兒，時間又有了差池，怎麼也不準。

我一邊告訴爺爺：「沒關係，她記憶不好」。一邊告訴奶奶：「沒關係啦，妳只要記得有人愛妳，會來看妳。」

家裡的孩子多，父母親的愛就是這麼有限，我時常分不到愛。於是爺爺奶奶的愛，像是一種清新的空氣，如同我愛的草原般，充滿著吸引力。高興大笑時，我要找奶奶；不快樂哭了，我也要找奶奶。標準的「阿嬤仔」，像是阿嬤的孩子。

到底要說愛的存在感，在兩位長輩的身上，我才能真正感受到所謂的「寵愛」，究竟為何物。

曾經在政大臺文所上課，陳芳明教授提到史料研究，有一些人的署名是「陳阿嬤」、「李阿嬤」之類的。老師當時說了一段有趣的話，大致是，沒有人天生是當阿嬤的，她也曾經是個小女孩。

是呀！我近九十歲的阿公和八十多歲的阿嬤，他們也曾經是活潑亂跳的孩子。他們也曾經搗蛋，也曾經和我們一樣小時候多麼天真無邪。

今天阿公告訴我，他養牛的故事。我的阿公，叫做「阿發」。

小阿發小時候住在台北市木柵，那兒很多姓高的人們。他的媽媽受雇於茶園，一清早就要採茶去。於是，七歲的小阿發，要擔起責任，要煮飯照顧六個兄弟姊妹。

七歲的孩子能有多高？他拿個小板凳，在大灶上煮食。

他的任務不止這樣，照顧牛隻也是他的任務之一。赤腳在地上，牽著牛到溝渠邊吃草，這樣才有力氣耕田。家裡的牛兒是母的，到了一定的年紀就可以到政府的「公所」配種，不用付錢給公所，就等待牛兒是否受孕。

後來牛兒順利受孕了，產下牛隻。小阿發說，人家說出生的牛要經過十二次向母牛跪拜，就是所謂的「十二拜」，才能站起來。果真，他數的確是十二次。小阿發也學習種竹子，三年才得以收成。

時間推移，直到二十二歲，自己當起老闆賣魚。早上三點出門批貨，三點到批貨地。早上六點開始賣到晚上八九點。警察查戶口多次，總不見忙碌工作為了養活六個孩子的阿發。

後來阿發和妻子的努力下買下房子。很快的，來到阿發五十三歲正式退休，和妻子兒子媳婦而居至今。就這樣，又過了三十多年了。

現在這個房子屋齡已經四十多了。根據臺北市天龍國的房屋價格，也達上千萬。

這個房子住了三代，甚是有第四代出生。這個那個年代的努力，他們買下房子，而今現代人卻只得追趕物價和屋價，有時甚至難以跟上。

阿嬤是偶爾也加入我們的談話中，她說自己也有養牛。我好奇問了，小牛真的是「十二拜」才能站起來嗎？十次不行，十五次不行嗎？她說，她有數過，是十二次。

阿嬤片斷提到她受日本教育的事情，在學校只能說國語，即日語。不能說臺語，說了，就要被罰站。爺爺奶奶懷念起當時候的治安，說沒人敢做壞事情。家家戶戶都沒有在鎖門。問起對日本警察的看法，奶奶說，他們很溫和。

我沒辦法想像，那是一個多麼艱困的時代，或者是一個思想如何被改造的時代。我的學習裡，知識份子楊逵是如何遭受到日本人的逼迫與受害。這和我爺爺奶奶口中的警察，有如此大的差距。

有人艱困，當然也有人富裕。

我聽聞我婆婆，她爸爸是以前的國大代表。她的父母念完花蓮中學，即赴日留學。她媽媽連穿衣服，都有傭人伺候。生活中，家裡有多位傭人，也有很多糖果可吃，因此婆婆的牙早就壞掉了。在許多層面上，我婆婆保有日本統治時代留下來女子順從的性格，還算親力親為了三十多年。

只是家裡的富裕，隨著長輩的往生，若留下的財產不多，令人稱羨的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

對傭人這事，我還挺反對的。說到傭人，沒事別請傭人，把孩子養成啥事都不會做，非要別人伺候不可，那可就麻煩了。每個人總的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父母需要把孩子教養好，留下財富固然重要，但教導孩子各方面的能力，更是關鍵。

離開前，爺爺塞了一顆大大的紅艷蘋果給我，叔叔也送上親手做的芋園和好吃的紅肉柳丁。

我和爺爺奶奶道別，相約改天再去聽故事。或許，從日據時代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