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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2007/04/14 00:52:53瀏覽463|回應1|推薦4
那年,四月,我準備要過九歲生日,那是我從一間埋身在(那時的)城市邊緣的稻田中的小學進到一個被紅磚牆與相思林包圍的小小城堡,紅色的制服西裝我還穿得不是很習慣,原本深褐的桌椅披上了綠色的外衣也讓我感到刺眼,即便過了十幾年,我還是能夠閉上眼感受那時被陌生臉孔包圍的茫然與不安。這一種不安,很小,卻很具體,摸得到、想像得到。

有沒有一種不安,卻是在平日熟悉的臉孔的注視下,沸騰到忘了呼吸、忘了心跳?

走在十三年後的樹林間,我放慢腳步,讓夜晚的微涼空氣滲透我的皮膚,浸泡來來往往時間之流中。

那年,一個遙遠名字:盧安達,宛若向晚的濃霧瀰漫到我的世界,它的面貌模糊、幽暗,它那帶有陣陣蛙鳴與泥土香味的濕氣哽住我認知的咽喉,瀕臨窒息的痛苦呼吸。木板上整齊排列的頭骨,背景的石牆上破碎的十字架,對於那時即將開始在資訊上貧乏的我的島嶼,這樣的電視畫面只是一個供人獵奇的神異鏡頭,或許是這樣,九歲的我才沒有注意到神壇上依然清晰可見的血跡。

那年,我總以為那些頭顱破碎的瞬間,是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很久的事。

當我已經知道「Machete」指的是種類似開山刀的殺人凶器時,我才在一個個英文單字中驚覺,原來一九九四年在我心中應該長成什麼樣子。

原來在一九九四年,盧安達九歲男孩,忍著淚水在叢林中慌忙奔跑著,而在身後銀晃晃的砍刀,恐怕是幾個月前還稱讚他可愛的鄰居伯伯。你問他叢林是什麼顏色,可能是體力透支而侵入眼前的黑,也可能是砍刀落下前最後一瞥看到的銀白,更可能的是,流滿臉頰的鮮血滲入雙眼,從此天空、大地、花草樹木,都是一片豔麗而迷茫的鮮紅。

而一九九四年的我,還奔跑在新學校的綠色PU地上,追搶著同學借而不還的七龍珠漫畫。

如果那時換我赤著腳奔跑在叢林,我會是高舉著砍刀,在我的父母親、長輩、鄰居的激情的叫聲中,將眼前和我同樣瞪著大眼的男孩或是女孩劈成一地散落的西瓜?還是會跌坐在熾熱的柏油路上,眼睜睜地看著一顆顆燃燒的子彈將我的全身貫穿?

是的,就是那種不安,在黑暗中包圍自己的每雙眼,都是如此熟悉、如此地痛恨、如此悲傷、如此瘋狂。人若如此,那換做是我寧願將自己丟入一個記憶全數歸零的遙遠國度,來逃避記憶中溫暖的大手向我揮下的冰冷刀刃。

閉上眼,島嶼的風輕輕地將我拖起,不論是大街上的機油氣味還是濕氣中質樸的土香,都嘗來甘之如飴,若我不曾粗暴地透過螢幕上的每一個穿越十三年的畫素、以及冰冷的油墨去想像地獄,我又如何從我舌尖上的甜味發現這裡原來是某一種形式的天堂?

睜開眼,眼前的島嶼依然凌亂,樹林間可以瞥見車燈、霓虹燈躁動著,我可以想像著又有誰拿著火把、拿著紅色的油漆要去染紅一個已經作古多年早已成為觀光紀念品的人偶、又有誰擺開陣丈,又是冷嘲又是熱諷、時而暴跳時而狂嘯,打著一場令人笑中帶淚、淚中帶笑的「儀式性內戰」。如果不是看到那拿著AK步槍的民兵是如此激動著聽著手上的收音機,我又怎麼會知道其實真正的地獄是在我們體內的哪個地方?

十三年前消逝的百萬生靈讓我想像地獄,也想像天堂,但我真正希望的是,他們是真的在陣陣嘹亮的歌聲中,去到一個不用想像也沈靜在翠綠的叢林中的真正天堂。除了奮力舉起腳步盡量讓島嶼,甚至是這世界的其他地方離「地獄」遠些、離「天堂」近些,我想不到其他的方式來祭悼那一顆顆破碎而稚嫩的頭顱。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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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17 15:07
在Pulitzer裡看著許多得獎照片,感受就如同看著此文裡盧安達小男孩的心情一般,沉重。

只要有心,到哪裡都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