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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8 22:01:01瀏覽2|回應0|推薦0 | |
AI繪圖:Nicole
龜與修行 梁寒衣
年前,始終信仰著基督的朋友,來至禪堂,致贈了日本「清水觀音堂」的吉祥綴飾,據說是自十年積儲的箱篋中翻搜出的。打從年少相逢,她便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而一己則始終歸命著如來;彼我友誼跋涉遙遠、從不衝突,緣於暸然,無論宗教/非宗教,最終生命借以評價的,唯是心性、操品、與作為。而信靠基督的友人以溫柔、愛慈為山中細心收貯了佛家「觀音堂」的祝福。 小小的綴飾繫著金色的繩結,結下,掛著微渺的鈴鐺,以及一顆彈珠大小的玻璃球。球中,伏泅著一隻金色的烏龜和碾金的箔片。僅要搖振球體,細細金箔便颺飛起來,天女散花般、點點閃閃、飄灑在龜體上。龜兒即坐臥在自我點點搖金的瑰明器世中,安詳、沈靜、而斑爛。 把玩掌間,看著大小金箔依依飄灑,浮現的是南北傳教法中關于龜與修行的兩則寓言。 一則源自《法句經》,為最早最早初修南傳佛法時,恒為參修的: 往昔,於佛住世的時候,有一名道人,獨自修行於河畔樹下。乍看離群索居、宛然真心向道,然而,十二年來,卻貪想不除、心意走散……夙昔世間種種仍壯形壯色的縈掛、牽纏胸中:他的眼中仍繫念著美好的色相、幻景;耳中仍繚繞著動人的音聲、歌樂;鼻端仍念想著牽引、幽惑的香息;舌尖仍悵惘溫習著舊時的美食美飲,以及令人饞涎欲滴的餐廚和佳釀……而色身,仍懷憶著那些使人風采翩然、觸之愉悅的袍裳與美服。還有,種種激振人心的聲名、事件與境相…… 如斯,雖然乍看端端坐於樹下,卻「身靜意遊」:眼耳鼻舌身意馳散走唱著,一無寧息、碌碌盤桓、打轉於世間。十二個寒暑由是空轉空過,僅是唐喪光陰、人形立碑似地枯坐了一場。 佛知度化時間已至,於是化身為一名比丘,來至樹下,與之共宿共住。 正是明月當空,皎皎銀月下,一隻大龜自河中浮出,曬著月光、行至樹下。須臾不久,一隻饑餓覓食的水獺,亦乘著月光,走覓至樹下。 兩者相逢,饑餓的水獺迅即伸出利爪撲噉、抓撓著獵物;而大龜則霹靂奮迅、緊急收回頭、尾、和四腳,藏匿於堅硬甲殼中。如此,任水獺無論如何撕嚙翻攪、咬噉抓撓,總不得其門而入、亦總無能得逞。看看力氣銷耗殆盡,失敗的水獺只好垂頭喪氣的離開。 一俟水獺離開,龜便伸出密藏的頭、尾、四肢,再度悠然散步於月光下。 眼睜睜一場死生征戰、瞬息危亡,兩人屏息看著,道人不由得若有所思地說:「龜似有著護命的鎧甲,牠緊緊把牢了,水獺也莫可奈牠何!……任怎麼爪牙猛利,也無法伺其便。」 化身的比丘便回答:「是啊!人,怕連這隻烏龜也不如!鎮日放恣自我的六根六情,愛染、馳逐於一切色、聲、香、味、觸,不知無常瞬息!――以致煩惱魔、病魔、死魔、天魔……等諸魔擾動,常伺其便。最終,肉身消亡,形壞神去,輪轉六道(註一)之中,死此生彼,業力所牽,苦惱無量,如轉磨輪!……凡此種種皆為心意所造! ――作為一名修行人,我們合該策勵互勉,希求涅槃永安。」 沐著明月,變化的比丘於是更進一步析剖無常,以及以「意」為首,縱恣六根六情的過患與瘡瘤。結語,以偈警醒道:
藏六如龜, 防意如城, 慧與魔戰, 勝則無患。
(意即,藏護六根須如智龜一般嚴密無隙,守護意念須如將士的把守城池,恒運慧力與魔征戰,克勝即得安穩無患。)
如蛛網的瞬息為颶風掃滅,道人傾神聆聽,十二年來滲漏不止,織纏、攀緣、馳走不息的欲愛妄想,刹那如蛛網蛛絲般崩裂、斲斷,而證阿羅漢果。 了知變化的沙門,即為世尊,不由得伏首地上,深深深深……無際深沈地頂禮。
這是原始佛法根本的「離欲/解脫」之道。所謂「欲」,原不離六根、六塵,以及現象界一切色、聲、香、味、觸、法的境界,也總攝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所有物質、官能、精神、習氣的愛染、執著、和渴望。「無欲則剛」――能淡泊、刪減於欲,自然具有金剛不動,不為束縛、牢籠、染污的可能,它是行者「梵行淨白」的基礎。能削減、出離幾分,便淨白、脫解、不為縛礙幾分。 這是為什麼原始佛法的修行者「不入聚落」的原因,正為了收攝六根,減少對境、依境所串起的愛染、雜念與意想。不如此,不足以止心,得道。即很容易墜入上述修行人的病灶――而那人至少是已按規矩「離了聚落」的――可惜僅是「身離、心不離」,內在的六塵聚落仍亂起亂滅、拂滿心頭。 也是為什麼明代蕅益大師要強調大乘修學者須返歸南傳佛法《四阿含》的修學,以之為大乘法樹的基礎根柢――唯因不收攝六根、不紮穩「離欲/解脫」的馬步,則大乘佛法的「不生不滅」、「不出不入」、「在欲而行禪」,最終即可能衍為「佛法不生、世法不滅」、「塵濁不出、出世法不入」、「在欲而行口頭禪」……終而,即連「去垢」也不知,所謂「大乘佛弟子」只成了一群原封不動,仍然世相世欲濃烈,僅是玩味、掉弄了佛法的義句名相的世間男女而已。 「教下」如此,「宗下」亦然。宋代性空妙普禪師的〈警眾偈〉云:「學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惺惺」(註二),所警惕大眾的,正是晝夜惺覺、時時刻刻、均須看緊自己的六根,猶如把守一座森嚴禁城般,不為色聲香味等六塵染污、惑使、乃至「與之俱去」。與前述的「藏六如龜,防意如城」是同一鼻孔出氣的!它不是南、北傳,或大、小乘的差別,而是「要不要真實修道」的問題。真要修,則須於茲牢緊腳步、下基礎馬椿、作根本演練。
記得,初次「禪七」而後,埋首山茨,參研、觀修南北傳教典;日日惟是參經、打坐,九個寒暑竟不見一友朋、故舊。約是石碑般、深行銘刻心吧!夢裡,一垜垜、一叢叢異卉奇花、點點閃閃,幽謐璨然、迸放於漆底黑底的深夜中。 寂黑的璨然間忽然有了動靜:垜垜花草叢下,沃軟澤濕的黑泥、窟穴中,此一垜、彼一垜,微微鬆動,探出一隻隻大、小烏龜來……井然成序。 微微地笑,暸然教法算是深紮意識基底了。「華」為「花」的古字,垜垜叢叢、緜延綻開的花絮指涉著「華嚴」教法,烏龜為「藏龜」之意,薰習得久了,心窩、識庫裡果然豢養、攀爬出大小烏龜來……
另一則深烙不忘的「龜與修行」的紀事,則來自於禪宗的石頭希遷與六祖慧能―― 石頭希遷禪師參看僧肇的《肇論》,參讀至「會萬物為己者,其唯聖人乎?」乃拊几慨嘆道:
「聖人無我,以是無一非我;法身無相,何有自他?智鏡昭昭、靈明而照,萬相玄明無不洞然自現。境/智如幻,連一亦不可得,又何有去、來之相?……此誠為至極之語!」(註三)
於是掩卷、不覺睡去。 忽爾夢見與六祖共乘一巨龜,放曠自在,泅泳遨遊於一浩廣宏深的大池……」醒而思惟道:「靈龜,即智;深池,象徵性海。我與祖師,同乘靈智,遨遊於性海――」因而執筆書寫了〈參同契〉。
是之於六祖的懷慕沈深吧,這段之於他者可能無可無不可、並不具足任何意義的紀事,於己,卻非同一般。每每凝眺六祖像,即忍不住思忖:唯願有朝一日,也能有此一夢!……夢著與祖師共乘靈龜,遨遊智海。 明白,那才是真正到底、到家了!果然不負平生、與祖師共同「把手須彌」了!――雖然,關于六祖,亦不乏於夢。 夢本如幻,原不可當真。然,修道者卻也不可不無道夢;儘作著凡夫六塵六欲夢。
大龜倘徉於彈丸大小、卻閃金扶搖的寂謐宇宙。於佛法,金色界,即文殊菩薩的智境界;那麼,這隻泅沐於鎏金世界的龜,是一隻泅泳智海的靈龜吧。 將之掛於桌案觀音揚起的手掌上;案前書寫,揚眉即見龜兒無限小亦無限大的器世――無限小,是縮限的玻璃球體;無限大,是六祖與石頭遨遊的巨海深池……達者一同,它將如斯周匝徧覆諸佛無際的刹土。 所有修學者都聽過一個譬喻:生死大海中,與佛法的相逢,其機會的渺漠、希有,直如茫茫大海間,一隻盲龜與一段浮木的相遇。 如是,欲得不蹉過此生,不辜負與如來法教的相逢,就老實當一隻好烏龜吧! 老實訓練「出離心」!――從原始佛法最樸素的「離欲/解脫」演練起,「藏六如龜」,開始裁剪、泊淡起種種官能、物質、人際、社會……的欲望、野心、與戀執。
寫于二〇二四年三月廿一日
(註一)原《法句經》寫作「五道」,即天、人、地獄、餓鬼、畜生。另加「阿修羅」即成傳統所謂的「六道」。早期經論常用「五道」,其後才定義為「六道輪迴」;順應一般認知,故將之調改,避免困惑。 (註二)性空妙普,參見梁寒衣著《花開最末》之〈我是快活烈漢〉。此偈完整為: 學道猶如守禁城, 晝防六賊夜惺惺; 中軍主將能行令, 不動干戈致太平。
攝影:黃立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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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