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沒有多想,報名參加獨木舟訓練課程,等著上課的日子。
我對這運動毫無了解,從未接觸,朋友中也沒人學過。在宜蘭冬山河和台北基隆河,曾看過年輕人操漿,一線輕舟滑過水面,留下漾向兩岸的波紋;或從電視上,看到牛津、劍橋、哈佛或東京大學學生,氣概昂揚的泛舟河道,自信風采吸引目光。但這些畫面中的舟是「輕艇」,與獨木舟,只是帶點兒親戚關係的表兄弟。
臨到上課前一天,開始猶疑了。真要去嗎?前兩天大雨,想必水流湍急,用這當理由撤退吧?教練打來電話通知集合地點,交待準備事項,聽在耳中,如何找理由退出在心中盤算著。
「你會來吧?」教練猛一問,我慌了。「會,準時到!」灑脫的只有語氣,話才出口,懊惱令我手腳發涼。
前往集合地點的車上昏昏欲睡,想著自己何苦找罪受。想起算命大師朋友一年前的斷言,要我親近水,似乎和這次報名學舟的衝動,有著潛意識的關連。
「你要多接觸和水有關運動,游泳、划船都好,獨木舟也不錯。」精通八字命理的朋友說,我命屬「火木」,木又被火燒了,簡直只有一團火,嚴重缺水。「我不怕水啊,而且喜歡游泳。」我鐵齒反駁,挑戰朋友大師般的篤定。他吐口煙,笑笑說:「你不會主動親水,相信我。否則你走運了。」
算命大師朋友的理論很特別,愈是八字缺的、該補充的,人愈逃避;愈是自己喜愛的,反而在命中多餘。人的幸福來自五行均衡,所以,要強迫自己逆著性子,吃不喜歡的食物、穿不喜歡的顏色、做不喜歡的運動。哪天性子轉了,原本排斥的反而喜歡或上癮,那才真要走運。
聽完基本講解,著裝上船,槳往河岸一撐,獨木舟搖搖顫顫向河心駛去。這舟極其靈巧,身體隨意微傾,立刻會有反應。向右插槳入水後划,一使勁,船瞬間傾斜,我驚得收漿呼吸,靜待搖擺恢復穩定。
初下水,翻船恐懼難以逃避,船一傾立刻退縮。雖然能游泳,卻仍怕翻船落水;想像中,讓船如放箭般瀟灑滑過水域不難,但操漿一急,竟原地畫個大圈倒轉,心下一緊,人硬梆梆挺著不知所措。教練在岸邊大喊:「放鬆!水是軟的,不要用力硬拚!」
難就難在水是軟的,像是長拳攻太極,力量全反轉回來,無論前進後退打轉甚至翻船,完全自己造成。習慣土地的硬實,作用力那麼明確,一到水裡,施力的去化完全不可測。陸地上肌肉的運動記憶和反應,到水裡都錯了。
下午換艘海洋舟,情況好多了。這舟,船底設計了導流槽,划來直又穩,不會打轉。膽子大了,跟著教練和同學周遊碧潭,從渡船頭划到吊橋下,折返。
周日下午遊客多,小心穿梭在眾多天鵝船中。自從有記憶,來碧潭的次數屈指可數,對碧潭卻懷著恐懼。在青山綠水之間,手臂機械性的左右操槳,心緒飛回國中的一次段考。
離高中聯考還有八個月,我參與的樂隊奉派參加國慶活動,剛好錯過段考日期。隊裡一百多人,滿心以為能避過考試,教務主任卻在我們完成任務、光榮返校之後下令,全隊集中到會議室補考,寫完五科考卷才准離校。
當時心情極差,因為沒念書,怕留下難看的成績紀錄。五科考卷,正常同學分兩天考完,我們只有一個下午,而且是國慶假日,早上還去參加遊行!邊寫邊怨,看到同學性格的罷考、交白卷出場,自己又不敢;胡亂猜著答案,只求填完了趕快回家吃飯。
寫到國文是最後一科,印著作文題目的白紙貼在黑板上:「我最難忘的事」。會議室剩下最後幾個人,只有沙沙的筆聲,我看著監考的教務主任,忽然有了主意,決定杜撰一個難忘的故事。我邊想邊寫:小學時候和同學相約,瞞著父母到碧潭游泳,我不識水性,在岸邊遊戲,某善游泳的同學說,碧潭有讓人聞之色變的「魔鬼漩」,他要征服漩渦。看著他縱身下水,我們一群小朋友等著用水潑灑英雄,結果大家由笑鬧而沈默而驚惶失措,因為英雄始終沒有上來。
不知道哪來的靈感,我繼續寫著:救生員來打撈、警察要我們指認、去派出所筆錄、看到同學父母痛哭的背景、發誓以後不在危險水域戲水,等等。洋洋灑灑寫完,已經晚上七點多,教室日光燈白晃晃的亮了,太陽下山後的秋意讓我打了冷顫,沒有回頭重讀作文,交了考卷回家。想到老師不知道會如何評分,心中為自己的反抗得逞十分得意,揚起惡作劇成功的驕傲。
那次考試,學校宣布,樂隊同學不計分,成績列參考。我始終不知道那篇作文得幾分,但「魔鬼漩」彷彿從此真的存在,每到碧潭、或只要想到碧潭,就會記起魔鬼漩,即使清楚知道它不存在。如同這一天,我划船橫過碧潭,心中始終黑著一塊,想我會不會滑進漩渦,整條船筆直地被吸進去。操槳力度隨著想像的奔馳增加,我第一個回到出發地點,領先隊友一百公尺。
課程末尾是獨?舟最具挑戰的招術:愛斯基摩翻滾。船翻覆水中,自己要能翻身回正。教練說,沒學會翻滾,別說會划獨木舟;即使可以在河裡海裡划得自在,也只是「休閒」,要會了翻滾才進入「運動」門檻。
果然不好學,有位12歲的同學一練就成,破了台灣紀錄,全世界大概也難找出這麼年輕的翻滾者。有小翻滾者激勵,但我翻了再翻,始終不成。
記憶中有一次神奇的溺水經驗。我十歲上下,身高150公分,不會游泳,和長輩去某俱樂部游泳池,待在水深大約一米四的區域,跳著跳著仰頭露出水面呼吸。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瞬間往水裡坐下,絕望地抬頭向上,竟然看到藍天,好像電影裡摩西率眾走過紅海的場景,水打開一個洞,就在我頭上。坐到池底之後立刻彈躍起身,當頭再度仰出吸氣,水面已經合攏,奇蹟是我完全沒被水淹著。
我跳跳跳地移到池邊上岸,問在場每位大人,看到我溺水嗎?結果,完全沒有。我很沮喪,沒說這件事,從來沒有,因為想不通水像煙?一樣的向天開了孔,要如何讓別人相信。但那個絕望的抬頭一望,遠離在水面下卻看到藍天,救贖的感覺如此真實,讓我深信地球時間曾經暫停二秒,待我爬回水面。
練習翻滾,神蹟沒有再現。大熱天泡冷水,其實真是很爽;人倒吊船下,有教練在旁又很安全。但翻身入水下沈,看著明晃光影在眼前遠離,餘光掃及是河底的黑暗當頭罩來,不到一秒求生本能啟動,身體衝著光明方向奮力翻挺,結局卻是倒掛回到船下。
看了教學錄影帶恍然大悟,翻船後人倒立水中,船底朝天,藉扭腰和壓漿力道翻正的關鍵在於,上身要回到水面,得先向水底深探,利用反作用力盪回水上。順著求生直覺仰頭出水,反而栽回水裡。
練完舟回家,途中若有所思。離開前一個工作,處在休息狀態思索未來方向,卻鑽入牛角尖而不可自拔。我突然了悟,如果錯估環境,不察柔水與硬地的根本差異,奮力爭取的結果適得其反,出勁抵抗則陷入無法脫離的自轉。一時快意不是勝利,如水般看似柔弱順從,反而從來不輸。
獨木舟翻滾,讓我看清現實,找到新方向。至於善算命的好友到底準或不準,這,又要我怎麼說呢?
(印刻雜誌「求索記」專欄,200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