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假回來的感覺很奇怪，心情在疏壓後，不時點綴著深層的藍色，果凍裏層的憂鬱，晶瑩剔透，很難形容輕鬆和微微的悲傷可以怎樣溶在一起，此刻天空陰灰，平坦的大地罕見地下了一天的雨，滴滴答答，呼吸起來的溼度，又接近台北一點，鼻間的漂浮水珠，把鄉愁染成楓葉，莫名地，我在入春的假期後竟然聞到秋天的味道。

也許，需要一杯清澈液體的香淳咖啡，拿出地圖，我沿著陳舊的皮尺，將城市、鄉村、家鄉劃了一個圓圈，環繞在飛機起降的中心點，旅行的時候，喜歡觀察週遭的陌生臉孔，抽出心裡的鋼筆跟稿紙，動人故事一幕一幕流瀉而出，很奇妙，我常紀錄別人的臉譜，他的、她的、它的、牠的，寫著寫著，總又刻劃出自己的脈絡。

尋洋的日子一千四百六十天，今年八月，我在海外漂泊的人生將邁入第五個年頭，妳說行雲流水間常讀到很多人的孤寂感，孤寂感串起了很多的友情、愛情和親情，我說，我們心中都有一葉孤單，那葉上，有淚水串成的露珠，每個人都有，人們呀，從一出生，就航向死亡，孤單的荒涼，為每個人的死亡作準備，妳聽了，握緊我的手，秒針仍舊在走。

「很奇怪吧？」我問。

「字裡的你沒有攻擊性。為甚麼？」妳好奇。

「老實說，我也看不到這樣的落差 … 也許，文字總在性格的背面 … 」

※※※

機場是孤寂的集散地，起落的班次，輻射出好多的生離死別。

好些年以前，台北松山機場有個全身刺青龍鳳的囚犯，上了腳鐐手銬，身旁的兩個員警荷槍實彈戒護著，囚犯的女人沒機會靠近，只能遠遠望著，才要踏進登機門，女人終於受不了，衝上前去，把手上熱騰騰的飯團交給戒護的員警，

「妳趕緊轉去啦。」囚犯皺著眉頭，血絲的眼眶，手肘蓋了一件外套。

鏗鏗鏗鏗，警察和囚犯最後消失在空橋的另一頭，囚犯的女人倚在飲料機的側面，抽搐地哭著，憔悴地披了一頭散髮，「希望飯團能夠熱久一點 … 」我偷偷盼望著，靠近飲料機投了一罐熱奶茶，我站在北面，囚犯的女人倚在南面，落地窗附著一層霧氣，朦朦朧朧，時間大約在冬季。

幾天前，我看到同樣的離別，有著不同的腳本，地點換成洛杉磯國際機場二號 Terminal ，車子裡，男人和女人因為甚麼爭執著，男人氣地要握方向盤的女人停車，女人戴起墨鏡，男人低下頭去。

我多麼希望知道他們因為甚麼而爭吵？尤其在旅程就要拆散彼此的這個清晨八點半，兩人臉上都有倔強的線條，和倔強到非常虛弱的淚痕。

「你不要我送你？好！我就在這裡放你下來！」女人氣憤地說著。

「放我下來。」男人難過地嚥了口水。

男人推前車門，下車，開後車門。

男人邊扯行李邊吼著：「我真的不要這樣吵架，我不想！」

女人仍舊噘著嘴。

「你知道嗎？這搞不好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嗚 … 」男人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狼狽地拖出行李，蹌踉地走著，忙碌的 Terminal 二號，各國旅客川流不息錯過男人，像車水馬籠般的流線，視線模糊。

女人被「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幾個字震醒，呆坐在駕駛座，久久無法自己，過了許久，男人上了登機的二樓，被人潮淹沒，再也沒機會回頭變成寂寞的絕緣體，綿延不絕的嘆息，女人的淚痕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警察來趕停在紅線上的車子，剎那間，我瞥見女人從包包裡拿出戒指，套上無名指，落寞地緊踩油門，加足馬力，駛離洛杉磯機場。

忘記在哪個出口？我征征地呆站好久，只大約記得，時間在二零零七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