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像藍圖一樣,都是自我掌控的塗改,永遠的不定性……。
我享受寧靜的早晨,咖啡似乎冷了一點,在東北季風南下的季節哩,總是冷卻的特別快,這是書上告訴我的。但我卻懷疑是天冷使我的手冰冷?還是心寒使我的手凍寒?手緊縮得快張不開……我瞄了一眼日曆,泛黃的紙上沾滿了灰塵,日期還停留再去年的一月九號,也拖這麼久啦!剎那就到十二月底,都快兩年半了,也是時候輪到我了……。
這是一月九號下午五點三十二分。
「媽,我回來了!媽!……媽?」我納悶的聲音回響在客廳到廚房的長廊,似乎沒有人在家,家中只有魚缸裡水流動和牆上古董鐘擺晃盪的寂寞。
這是個轉折的下午,我輕輕的開窗,徐徐的風吹過髮梢,傍晚的風總是特別涼爽,一張紙從桌上飄落,那聲音很細,卻把客廳的寂靜打破了!我撿起那張從報紙廣告頁面撕下的紙,幾行字很醒目的映在我眼前,字跡飛奔潦草,像是媽媽的筆跡……
「冰箱有中午的飯菜,用微波爐中火五到十分鐘加熱就好,媽帶姐去一趟醫院,大概很晚才會到家,記得做功課,不要只顧著玩,如果半夜還沒到家,十二點就開睡了!不用等我們。」
好在今天沒甚麼作業,手指輕壓電源鈕,電腦僅只「嗶!」一聲做為回應,明天要考惱人的物理,那些公式弄得我頭昏腦脹……果然被鎖了,輸入密碼的視窗總是不領情的,我關了機,隨手拿了一件牛仔褲和一件T恤準備把一整天的煩悶沖掉,經過樓梯口,發現姐的房門虛掩著,這是很難見的,腳步便隨意晃了進去。牆上很樸素,只是掛滿了建築結構圖,這是她從小的夢想,不同於別的女孩子,她一心想成為一位建築設計師。
我環視了一圈,書桌上手繪的藍圖還停留一半,畫筆已經滾落在地,橫臥在藤椅的後腳旁,孤零零的似乎沒人觸碰過它,我拾起那吃近乎沉睡的筆,就放在橡皮擦的一側,因為結伴總是溫暖的,我輕輕的關門下樓……
「喀啦……!」門關上的清脆撞擊聲驚動了我,鬧鐘顯示出凌晨兩點二十七分,睡眼惺忪的視野,還是能夠分辨是從門縫透出來的夜燈,或是從窗口留進來的月光。想一探究竟,卻提不起勁,疲倦的身體似乎不聽使喚,忽然仔細地聽,門後的竊語很低,最後的兩句是殘存的記憶。
「他睡了嗎?先別讓他知道,拜託媽……。」
那一夜,我是一條灰銀相間的魚,載浮載沉在無底深淵的汪洋大海裡,那是場奇特的夢。海洋像是社會,海水總是鹹而苦的,但我卻只是隻平凡無奇又渺小微弱的魚,隨波逐流是我的特性,盲目的浸在寬廣遼闊的大海中,沒有華麗的風景、沒有目標,只剩一波接著一波的海浪,它象徵考驗,經不起考驗的人,任浪花拍打,直到擱淺、死亡。
從那天開始,媽和姐就經常不在家,每天只能回家面對冰冷的紙條上條列式的命令,這似乎是例行公事,不過十幾天的生活也早已成慣性,麻痺了先前團聚和樂的溫暖,就像爸爸永遠只微笑在那張泛黃的相片裡,十年前純稚的我還駕在爸爸肩上,姐姐在一旁扯著爸爸的左手臂賭氣,媽媽在一旁笑著、拍著姊姊的頭,但這幸福的畫面似乎只能被關在這木製的框架上……。
今天如往常一樣,收完書包放學回家,但令人訝異的是客廳的燈亮著,我的驚訝只停留了幾秒鐘,媽就從廚房走了出來。
「回來啦!肚子餓了嗎?先去洗澡,媽只要再幾分鐘就煮好了,動作要快喔!飯菜冷了可不好吃!」
我也只是乖乖聽話的去找衣服準備洗澡,難得媽媽在家,我可不想讓她生氣,大概是我想挽留,挽留這種「回家」的感覺。
「吃飯囉!」媽在門外呼喚著。
今天的餐桌上少了一雙筷子,少了吃飯時一定要搭配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冷清,是好奇心使我打破沉默。
「姐呢?我記得她今天的沒課。」
「她在醫院。」媽很冷靜的回答,但我感覺到她足足怔了五秒,脆弱只在她臉上短暫停留。
我更疑惑了。「為甚麼?她到底怎麼了?」媽並沒有回應我,氣氛凍結了十分鐘左右。
「……你們在瞞甚麼?」我有點氣憤的問。
「你姐只是生病,不想影響到你的課業,不要想太多。」媽只是緩和的說。
「生病?半個月有十四天在醫院,凌晨在回家,卻只是生病?」
「你姐她真的是……」我打斷他的話。
「是墮胎嗎?還是癌症?」我的話語咄咄逼人。
「媽就跟你說姐她……」
「我吃飽了。」
「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哪裡?喂!媽講的話你聽見沒有啊?小夜!小夜……!」
我戴上安全帽,不回頭的直直騎在夜晚繁華的街道,我不孝嗎?有時親情的割捨是複雜的,我不想……不想下次在看到我姐時,我在懊悔、在淚流、在嘲笑我當時的愚笨、在諷刺我當時的懦弱,在溫暖那雙恆久冰冷的手,卻毫無效用。
星光閃閃爍爍,雲似乎不領情,連月光也被它擦得矇矓,我把摩托車停放在走道旁,長庚醫院很大,但曲折的迴廊還不足以擾亂我的步伐,櫃檯還有人在排隊,我站在一位老奶奶後方,右手已經截肢了,左手蜷曲拄著一根拐杖,手上歲月的刻痕佈滿肌膚表面,令人一陣鼻酸。
「請問有甚麼事嗎?」護士露出些許疲憊的神情問著,不過她也經過一天的折騰了,累是可以體諒的,我不怪她。
「我想知道一位叫林語晨的人,我是她弟弟。」我沒有想太多,這是直接的反應。
「你知道是哪一科或第幾樓嗎?」
「呃……不知道。」我意外發現我太過魯莽、衝動了。
「那請你在這邊留下病人姓名、家屬姓名、電話及地址,這樣比較方面查詢,另外因為是整棟的病歷查詢,可能要耗較久的時間,請到旁邊稍後一下,不好意思……下一位!」
等待總是長久難耐的,但我差不多只等了將近一首歌的時間而已。
「林承夜先生……你姐姐今天剛做完斷層掃描,在九五四號病房,電梯在右手邊,搭到九樓即可,至於詳細情形,你可以去詢問九樓櫃檯人員。」
「謝謝噢!」說完我就匆匆離去。
「不客氣。」護士微笑著說,聲音漸漸的消逝……。
門被推開了,簡單的擺設符合病房的特色,綠色褶皺的簾幕遮住半邊燈光,再半邊病房濺了一灘擦不掉的黑影,電視逕自的哼著歌,沒有被我進門的聲響打斷,我悄悄的繞過去,姐睡著了,手裡還握著遙控器,茶桌上的藥單吸引我的注意,只有三顆,睡前一顆安眠藥,飯後兩顆鎮定劑和肌肉舒緩劑,是痙攣嗎?這是第一個想法,還是癲癇?這是第二個揣測,太震驚了嗎?我發現我的手在顫抖,訝異?害怕?我不明白這種感覺,當愉悅與憂傷、勇敢與脆弱纏成一條線,緊緊捆綁在內心深處時,這不好受,束縛情緒在身體空虛的殼很危險,因為不知何時壓力會使一切瓦解,不知何時空虛的殼遂成一地的殘缺,我會崩潰。
手很頑固,這次竟不理會大腦的命令,麻木的鬆懈緊握的戒心,藥單連同要帶一併墜落在姊姊的手臂上,此時已經驚擾到她,眼睛依然瞇眼,似乎還模糊著意識,在嘴中含糊的吐出一些字,「媽,你來啦!」
「……。」我只是保持平靜,平靜的等待她發現這場錯誤。
他揉揉雙眼仔細凝視著眼前的事物,突然驚呼道:「弟弟?你怎麼在這裡?」
「難道我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嗎?」我注視著她。
「媽告訴你的?」
「這不重要!」
「是誰跟你……?」
「回答我!」我的脾氣似乎有些高漲,因為我的淚水不太爭氣,總是背叛我而逕自滾落在地,從這句話開始,我們沉默。
她的眼眶紅了,輕聲的口吻隨著溼潤的眼顫動,「對不起……姐不想影響你,你也知道學測快到了……。」她的道歉只讓我更難過,罪惡感和愧疚油然而生,沒有遇合的作用。
「既然你不想影響我,為什麼還要隱瞞?你知道…我只剩下……媽跟你了嗎?」我再也說不出口,有東西哽在喉嚨,那是傷痛,「我沒有親人了……。」
我們不再開口,彼此沉默的夜晚很漫長,似乎是沒有盡頭的渺茫,天空漸漸明亮,清澈的宛如深山的泉源,現在也已經是早上六點半了,從窗外望去,就能目睹城市的甦醒,「你還是先回去吧!」這是姐今早的第一句話。
「沒關係。」我有點疲倦的回應。
姐翻過身,輕盈的說:「別讓媽在家裡擔心。」
「你就曾為媽和我想過?」嘴上駁斥,腳下卻自主性的走向門邊。
姐的臉色凝重,臨走前我只是輕聲說:「我走了,你的身體要自己保重。」
我緩緩關上門,同一時間,姐開口怯怯的說:「弟……,其實我得了……『小腦萎縮症』,對不起……。」我愣在門外迴廊上,門已經關得緊閉,彷彿被永久的上鎖,在門後,也許是我的錯覺,細絲般的啜泣聲,從銜接地面的那道縫隙,穿進我的耳裡。
車輛如洪水般洶湧,匆促的在道路上奔馳,而我也身在其中,愚昧地隨著眾人的急迫而慌張。家是溫暖的,起碼那種認知在我的同年存在過,現在呢?沒有存好的家,就像裝著熱水的玻璃杯,一段時間就冷卻了,想要再度溫熱需要一把火,然而那把火呢?我獨自一人去哪裡找?如今家只剩下一個冰冷空虛的玻璃杯,誰能再次將杯中注滿沸騰的水呢?我只有失落的身影,在綠意的春季望著別人團圓,有說有笑在各自家中的庭院,我卻只能佇立在公園,不斷複習我那殘存的思念……。
國是由家組成的,但社會是殘酷、冰冷的,在別人眼中,家卻象徵溫暖,這是吊詭的現象嗎?還是家只是虛有其表的空殼?
鑰匙輕鬆轉動白鐵上的鎖,公寓大門很樸素,從以前就這樣簡單而典雅,回到家是一陣鼻酸,媽坐在沙發上打盹,橘紅色的夜燈依舊亮著,看得出為了我等了一整夜,我躡手躡腳的為她蓋上一件薄棉被,盡可能不要驚擾到她,她的手肘抽動一下,又陷入熟睡,而這次哽在喉嚨的,是一根銳利的心疼。
房間茶褐色系的床單,和過去一樣穩定我的情緒,疲憊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只想暫時的離開這世界,夢很調皮,但這次卻沒有來找我嬉鬧,難道是忘記了?或者說夢境是很體貼的,在我憂傷和鬱悶之時,讓給我一個沉默的空間,但它卻不懂,人需要陪伴,而不是隨意放任他在墮落黑暗的深淵中。
無聊的週末假期如漫漫長路,遠的無邊無際,媽從房裡出來,彷彿昨天的爭執早已煙消雲散,「我要去醫院,你要去嗎?」她隨手提起放置在檜木桌上的銀黑色提袋問我。
「好啊!等我一下。」腦中突然晃過一幅畫,靈機一動,我知道我該帶什麼。
手上多了一捲紙,肩上揹了一個書包就出門了,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媽則駕駛著那釀白色轎車,單親家庭的母親總是比較辛苦的,在父親過世之後,她就開始獨立扶養我們,我曾經懷疑,她是否怨懟過?是否一個人在冰冷寂靜的長夜裡哭泣?畢竟家中的重擔,一次扛在她一個女人肩上,這似乎太沉重了些,可能我也無法負荷……。
我們開在城市的角落,枯枝間初生的嫩芽翠綠了整座山,天空的藍與山脈的綠在湖中鏡面映成古器的青銅滄桑,醫院鮮明的白色建築聳立在其中,隱沒在大自然的懷抱下,就像是與世隔絕的聖地,在這裡,生命降臨、人們共同對抗死神,也和死神簽下那永恆的契約,世人在此相遇、離別。
車子停在白色方框內,乖巧的躺在那裡,電梯向上攀升,在九樓時,門漸漸打開,一如往常所見,匆忙的櫃檯、急迫的病情和嶄新的一天,醫院裡慣例的生活模式。
病房跟以前一樣,只是早晨滲透的陽光,溢滿了病房整片,媽輕聲的喚著:「小晨,我帶你弟來囉!先起來吃早餐吧!」
在簾幕後只是疲累的應了一聲:「喔!」
我繞了過去,把窗簾拉開,渴望更多希望的光芒能灌進心底,但這似乎沒什麼作用,我隨手將持著的那捲紙遞給了睡眼惺忪的姐姐,她一手接了過去,一手理了理後方凌亂的髮並開口問:「這是什麼?」
接著打開紙張,表情也由驚訝轉為笑容,我意外地發現,那淺淺的微笑,甚至比陽光還來的溫暖,因為陽光總是照不進我封閉已久的心房裡,她語帶激動的對我嚷著:「這不是我畫一半的藍圖嗎?你怎麼帶來了?本來還想麻煩媽拿來呢!現在倒是不用了,謝啦!」他依舊微笑著,我明白那是真誠的。
「不過你也才大三,怎麼就開始畫建構草稿圖了?」媽疑惑的望著姐。
「這是期末作業,也是一個機會,這些作品會被提供給專業人士評比,被選中的作者,就可以利用這次設計的機會,建商會利用這份作業的草稿圖,設計一棟建築架構,並聽取作者的意見,蓋一棟豪華的大廈,同時也會支付作者一筆可觀的資金作為酬勞。」
「因此這份作業很重要,我也希望得到那筆資金……。」她很認真,即使是不認識的旁人也感受得出那話語中的堅定。
「但身體也要顧呀!健康就是本錢,沒了健康就什麼都不剩了,夢想也不能實踐,你也是知道的啊!」媽語重心長的對姐嘮叨、囑咐。
「是啊!身體是最重要的,千萬不要勉強自己。」我在旁附和著。
「我不會笨到勉強自己,管好你的課業倒是比較重要。」
「希望如此,但是你真的不笨嗎?」
「你現在是討打嗎?我不在家的時間,就讓你便那麼猖狂啦!」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下說:「媽,我出去裝水喔!」
「你不要太幼稚……,林承夜,你給我回來!」姐的怒吼迴盪在房裡。
我嬉鬧的笑聲隨著我的腳步一同跳了出來,走廊很安靜,畢竟這裡是醫院,雖然忙碌,卻藏匿著一切紛擾,就像大海一樣,雖然平靜,卻暗自隱沒著急流的波濤洶湧,用那浩瀚廣闊的穩定覆蓋著。
再度回來,這次姐坐在拱起的床墊上,奮力用陪伴她好幾年的黑色鉛筆,一筆一劃地刻在那張薄弱的紙上,媽則賴在一旁的沙發椅上,自顧自的翻閱著最新一期的雜誌,氣氛明顯熱鬧許多,我想是陽光在起鬨,因為在場沒人比它更活潑了。
新聞大肆宣傳近期「藍黨綠營」的爭鬥,夜以繼日的渲染著世人的耳朵,黃昏很美,無聊的假日總是這樣,漫無目的渾渾噩噩的度過,全部只剩讀書、玩耍和一些平日瑣碎的規律,我把身體湊到那幅建構圖邊,那是姐剛完成的作品,從她精銳的眼神,看得出她對自己的作品不是怎麼滿意。
「很漂亮,可以教我嗎?」我誠懇的問句換得她疑惑的眼神。
「怪了,你今天吃錯藥了嗎?平常你連碰都不想碰的。」
「我沒有這樣呀!只是比較沒有興趣而已。」我狡辯著。
「算了……,這很簡單啊!只要從這裡一筆……。」她興致勃勃的闡述著,似乎想讓整棟醫院的人,都能聽見她的心聲。
「該回去啦!已經九點鐘了,你明天還要上課呢!你知道吧?」媽突如其來的話,阻斷我們彼此的溝通。
好吧!我心想,因為我知道我還會回來。
汗水伴隨著塵土和我進入病房,房內早已坐了一個男人,他抬起頭向我揮手示意,臉上始終掛著阿鴻式的微笑,也難怪我姐會喜歡他。
「哇!姐夫今天比我還早到呢!」我調侃著說。
姐姐頓時露出一張羞赧的面容,臉頰透著淡淡的粉紅,那就像酒精,很輕微卻也牢牢綁住她戀人的心。
「我還不是你姐夫,這必須看她願不願意,而且我本來就該比你早到,你說是不是呢?」他淘氣地朝向我姐眨了眨眼。
他的出現總讓我為緣分的奇特讚嘆不已,明明是六十億分之一的機率,卻還是讓我們被牽繫在一起,這細小渺微的線似鋼索堅韌、似絲帛綿柔,就這樣淺淺的勾著,沒有束縛的痛苦,反而令人有如充滿蜜糖般的幸福感,緣分大概就像這樣,如鏈似絹、剛而柔美,複雜錯綜的事物吧!
我們聊了很久,說說笑笑的氣氛使人沉醉其中,這之中包括許多姐姐長篇的學術性論點,有時還真會讓人抓狂,媽是最晚進來的,手提的那盒草莓泡芙,瞬間成為放在回收桶內的空紙盒,在難得團聚的病房裡,散發著清甜的草莓香氣。
日子就這樣平凡地溜過,姐姐的病情似乎沒有起色……。
今天姊姊將畫稿交出去了,那是一棟豪華的大樓,可能是我花了這輩子所賺的錢財,都無法居住的地方,我暗自為姐姐禱告,希望教授和建商能給他一次機會,也算是完成他內心的願望吧!
一個月後,老天爺似乎是聽見了我的祈求,教授對姐姐的構思稱讚許久,連建商公司的經理也為此感到驚豔,立刻當下決定採納這份作品,就連我也感到訝異,這算是上天賜予得禮物嗎?沉浸在愉快的喜悅裡,很容易被麻醉的,內心隱約的擔憂了片刻,「世上從來沒有不付代價的禮物」,如果是如此,我希望我的想法是錯的,好運會延續……,對吧?
過了幾天作夢都會微笑的日子,到了姐姐大三的最後一堂課,校方和教授一直希望姐姐能在最後一次課程時,回到學校和大家分享這次的獲獎心得,不斷地向我們和醫院做聯繫,這一次,我意外發現姐姐連坐輪椅都有些許吃力了。
車駛入校園,大學的寧靜包裹著我們,我推著輪椅走在前往教室大門的長廊上,一邊輕拍著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感到緊張,她勉強的向我微笑,門敞開,光線流洩進入室內,所有目光正注視著我們,教授點了點頭,姐姐看著她的同學們,試著微笑卻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這是哀傷?還是感謝?他扭曲的嘴型用力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們……,好…久…不見……。」
有的同學也流下了眼淚,有的同學則別過頭靜靜承受悲傷,還有的則是衝上前抱著姐姐哭泣,教室裡瀰漫著憂傷與不捨的感動,很顯然地,我也在他們之中,教授抿著嘴,用濕潤的眼匡看著一切……,就在這個午後,我們帶著滿滿的祝福離開。
姐姐的病情隨時間潮流不斷的惡化,憂慮溶解在我們之間。
某天,我哄她去床上睡覺,夜深人靜,只剩下我們之間穩定的呼吸聲,我幫她蓋上棉被,就輕聲的走道廁所盥洗,聽見了解的夢話:「我不能離開,我還有媽跟弟弟啊!……,別把我帶走好嗎?至少不要現在…求求你……。」一陣鼻酸嗆痛我的雙眼,寒冽的淚和溫熱的水在臉盆裡交融,早已分不清多少的水?多少的淚?我禱告姐姐的疾病會康復、病情會好轉,顯然這次老天爺沒有聽見,顯然這次我的奇蹟用完了……。
七月二十七日的早晨,媽焦急的把我搖醒,「怎麼了?」我睡眼惺忪的問。
「醫生說……,你姐姐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叫我們快完成他的心願,否則的話……。」媽媽早已泣不成聲了,她像十年前那樣地抱著我,似乎不能再失去什麼,背脊因哭泣而顫抖著。
「我們去找姐姐……,和她說說話吧!」我咬著傷感,含糊吐露著細語。
醫院醫救佇立在林木間,彷彿隔絕一切俗世的紛亂。
「姐……。」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姐轉過身,對我奮力的擠出一個微笑,她的頭歪向一邊,手指緊皺的縮成一塊,臉上猶如碎玻璃的憔悴,似乎是一碰就瓦解了,瞬間成了不留痕跡的灰燼,消失在空中,留下的只剩下我觸碰到的傷口。
她緩緩開口,每個字都是一項挑戰。「弟弟,我那天…夢見…了……老天爺,祂對我說……要帶我去…找爸爸,我…會在那…和爸爸一起……等你們,你…不要哭啦!要好好…活著……和媽媽…,好嗎?」她的話融在淚滴裡,從蜷曲的臉龐滾落,和我的淚一起墜到地面,我輕點著頭、回應著她。
她握著陪伴他日夜顛倒的男友,不曾放棄過她的那雙手。「謝謝你…這樣無私……的愛,很…抱歉我…沒辦法給……你更多的關懷,我…沒辦法還…你如此…多……沒有辦法…承諾,但……謝謝你。」
「媽……,你別…再哭了,我會…先幫你…告訴爸……你是多麼的…想念她,我……永遠…愛你……,媽。」
我們相擁、流淚。
八月十七日的凌晨,我放上一朵寄往遙遠國度的百合花,期待收件人會開心地聞著清淡的花香,再從夢中回信給我。
姐姐的喪禮樸素簡單,但嚴肅哀慟的氣氛,還是把炎熱的夏季凝結出內心的霜,讓人流落的汗、滴落的淚都令人顫寒,我期待再見到姐姐,而我也是這麼相信著。
職考成績早已出來了,出乎意料還算不錯,也能有前四志願的大學可填,算是讓媽媽能開心一點。
難得十二月底有空閒回來家裡一趟,我享受著寧靜的早晨,雙手緊握手中的咖啡,在寒冬清晨的窗顫抖……,日曆早該換了,去年的一月九號上沾滿灰塵,忽然一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咖啡,燙傷了手臂,我跌跌撞撞的走到洗手台邊,雙手浸泡冷水,麻木的涼意灼刺在我的臂彎上,有個隱憂一直存在我心裡,我是個例外?還是只能像前人一樣重蹈覆轍?我想是該輪我去看醫生的時候了。
靜靜清理自己所做的髒亂,在不吵醒我媽的情況下,我出了家門,街景依舊冷漠,我躲在人群中,心裡想:「待會從醫院回來時,記得買份日曆回來,還有……,我只剩媽一個人了,不能在留下她,所以……,也記得把我的健康帶回來。」
暗地裡我做了第三次禱告,希望老天爺這次能夠聽見我所許下的願望,在一次就好……,紅燈轉綠,我奔馳在寂寞的領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