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證法師親繪(西想集)
傾聽恒河的歌唱(二)
郭惠珍醫師(道證法師)講
李宜玲文字整裡
[ 道證法師講述]
我們的第一、第二診察室是相連的,有一扇門互通,有一天,在「一診」看一位乳癌五十多歲的婦人,她幽幽地啜泣,因為有種藥物,勞保局還未能通過給付,她感覺到經濟及疾病的壓力,忍不住哭了,當時「二診」另有一位才三十歲的乳癌患者在候診,聽見了她的哭訴,立刻找末學,把錢包中的錢掏出來,示聲告訴末學說:「郭醫師,請幫忙把這一點送給隔壁那位太太」,她紅著眼眶說:「大家同是受苦」。末學深受感動,讚歎她的菩薩精神,因為末學瞭解,她自己的處境,其實比另一位更困難,她的孩子還在繈褓中待餵奶,先生收入並不多,又無勞保,經手術、住院,積蓄已空,當外科醫師介紹她到本院作放射治療時,她曾因無法負擔治療費而打算放棄生命,她說:「但那天初診,看到您們的白板上正好寫著「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我仍要在園中種滿蓮花」我才鼓起勇氣振作要活下去,才向娘家借錢來治療,生命真是無常,而充滿痛苦的考驗,我雖然沒有什麼能力,但總有一種心意,希望盡一份心力,幫助同在受苦的人能離苦得樂」。末學非常感動,同患乳癌,有人哭泣而悲惱,有人走出自己的悲哀,進而為他人拭去眼淚,發揮生命的光輝,活著一日便種一日蓮花,自然滿池芬芳。試想疾病的治療須受多少折騰,假如把這百般折騰換來的卻是用生命在悲泣,不是太可惜了嗎?何不共種香潔的蓮呢?即使微笑也是布施啊—但教一念慈悲起,疾病貧困皆無礙!
有一個六歲的小男孩,他得了淋巴癌,這麼小小的年紀,就得做好多的治療,每隔一段時間只要他的白血球升高,就必須來打那種會引起嘔吐副作用的藥物,以延續他生命,令他高興鼓掌的事,就是他白血球降得很低,低得不能作化學治療,大人擔憂這過低的白血球有感染、及有生命的危險,他卻如獲釋放,暫得免刑般歡喜,他告訴我:「每天除了閉路電視就是閉路電視」他的家境算是很好,給他一個小房間,每天看閉路電視。他告訴我說:「我姑姑要結婚了,請我做小新郎(花童),唉!要是我能長大就好了,可是不知道能不能長大?」這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講的話,多麼令人心酸!他有時候坐在診察室外面準備要打針,本來是高高興興拿著玩具來的,一走到門口就知「痛苦又要開始了」。有時候,他會咬緊牙根把手伸來,自己找到一條血管說:「哎!注射這一條啦。」有時候他也會悲從中來,坐在外面不肯進去,他不會哭泣出聲,只默默含淚,他從第一次來抽一個耳朵血哭了一、二個小時,到現在受苦這麼久了,他已經非常瞭解掙扎是沒有用的,他已經開始勇敢的承受了。多可憐的孩子,可是在這個人生中,你要是不想老,就要短命;不想短命就要老。
有一位末期鼻咽癌的患者,年紀才三十出頭而已,一般而言,若三十出頭就死,你會說短命啊!可是她的三十出頭已經讓她的家人,覺得長得無法忍受了,丈夫要兼顧患者與小孩,不得已須常請假,因此也失業了,全家經濟陷入困境,於是到慈濟功德會請求幫助,慈濟功德會答應他,要幫助他很龐大的醫藥費。然後他的母親說:「哎!那些菜姑說要拿錢給我,怎麼沒有?」我說:「人家不是欠的,慈濟功德會的錢是來自大家省吃儉用,幫助人,不忍心您受苦,不是每一個人家裏剩下好多錢才拿出來的。」她說:「哦!」好了,錢財不要擔心了—有人出錢了,但是全家心結綁得緊緊仿佛失去了太陽般暗慘,病人也沒有安心的活下去。她的母親照顧到非常疲累,就說:「你要死不趕快死,害我們跟著你受苦。」她的丈夫苦得常抱著頭來問我:「她到底可以『拖』多久?」我說:「不要說『拖』好不好?在這個人生,活著一天多麼寶貴,相聚一天多麼難得,不要用『拖』的嘛!」假如一直注視著自己的苦與黑暗,即使無病也是在拖命;假如望向光明,即使日子坎坷,依然值得感謝;如果好好珍惜,三十歲比起十五歲的孩子已是兩倍,比起六歲的孩子已是五倍長壽。
心地可以改造命運,在比前位患者更艱難的遭遇裏,卻有人用佛法,以感恩的心而全家過得比健康時更充實快樂。有一位朋友,她才三十多歲,卻就因骨癌,前後已開過二十次刀,在大動脈出血不止中,把腿鋸掉了,然而她告訴末學:「我很慶倖,我失去了一條腿而聞到佛法,假如我沒有聽到佛法,不知道還要再造多少業,受多少苦。」她的先生在手術房外等待過她開二十次刀,您可以想像那種心情,但他卻如菩薩一般,扶持照顧,了無埋怨;學佛以後,先生陪她撐著拐杖,送親手做的點心去醫院探望同病的患者,鼓勵他們念佛。末學約她「您背好阿彌陀經,我們便一起去拜山,為一切癌病患者回向」。於是全家人陪她一起背經,才讀小學的女兒也鼓舞她:「媽媽,您把阿彌陀經背得一字不差,我就給您五百元獎金」,她手上一邊做加工,一邊背經或念佛,晚上便背經給家人聽,當背到一字不差那一天,她說:「我們全家高興得像什麼似的!」背經中做手工,連獎金,不意竟賺了四千元,正好供養三寶!為了拜山給一切癌病患者回向,她每天夜裏,在全家睡了之後,練習拜佛,假如您看見她用一隻腳克服艱難,一拜一跳地拜山,相信您也會忍不住眼淚……她的先生想設法去籌款為她裝義肢,她卻說:「假如您能籌到十萬,那麼這筆錢給我運用。」她告訴末學:「假如有那十萬,我願布施,因為一條腿也很好用。」她指著兩拐杖說:「相反地我多一條腿。」她說這些話是在癌已蔓延到肺,又開刀作化學治療之後,那紅撲撲又笑咪咪的臉,卻令健康人相形見細,她說:「雖然沒有什麼錢,但我們家比鋸腿之前更溫暖。」念佛人,當生便可以活在淨土極樂歡喜的氣氛中。癌病患者幾乎誰也免不了經濟的壓力,有人邀她開電動玩具,據說收入很高,她告訴末學:「我想試探我先生的想法,故意問他的意見,我非常安慰,他很嚴肅地告誡我說:「我們是念佛人,自己尚且怕孩子會披電動玩具所引誘,怎能去害別人的孩子!」」末學每每忍不住想向他們這受難中卻仍高潔芬芳的行徑合掌行禮,許多家庭正因癌病而陷入黑暗,他們一家卻因癌病得以向佛,把火焰化成了香潔的紅連,足以作一切受苦中人的榜樣。
有一位口腔癌的患者,作手術切除,而下巴骨因為癌的蔓延,也切除掉了,只好用這胸部的皮補上來,不得已,他成為沒有嘴唇的人,怎麼吃飯?他不能吃飯,,只能吃湯圓,而且要躺著吃,不然會流出來。然而沒有辦法—因為沒有嘴巴,就沒有所謂「把嘴巴閉起來」這麼一回事。你看這些人在痛苦中必須怎麼樣的努力支撐,有時候我會覺得為什麼我這麼的安逸呢?我們這麼樣的受苦?然而有這樣努力過來的人,都有不一樣的心境,他們對人生都有不同的體驗,而能深信佛語。我每每覺得,有時候,對年輕人講佛法講得唇焦舌爛還是不肯相信,如果像我們病人這麼苦啊,沒有別的,只問:「難過嗎?」「難過。」「會痛苦嗎?」「痛苦。」我說:「佛說世間是苦海,念阿彌陀佛,把心轉向光明,離苦得樂。」馬上沒有第二句話就開始念阿彌陀佛了。怪不得說「十方三世一切佛,以八苦為八師」,苦是最好的老師。可是我們真正要等到這一天嗎?
另外一位口腔癌的病人,他是一個盲人,口腔癌蔓延到頸部,膿從面頰不斷流出來,他的媳婦告訴我說:「我每天在家裏灑多少香水都沒有辦法消除這個臭味。」末學聽了,私下告訴他的媳婦:「看您常常陪您公公來看病,知道您是很孝順的,照顧癌症患者很辛苦,但佛說「八福田中,看病福田是第一福田」您盡心照顧他,讓老人家歡喜、自然福報無量。有一天我們也都會老、會生病,我們怎麼對待長輩,孩子就會學著榜樣來對待我們,我們要留意,即使極微細的言語行為,都儘量體貼病患無可奈何、痛苦的心境,老人家自己也不願意發出臭味,現在每三到四人中就有一人可能患腫瘤,假如是我自己,也無法發出香氣,他是不得已的,您能多一分包容,就添一分福氣。」
因為他看不見醫生,就都很仔細的問、很仔細的傾聽。「我這個病到底怎麼樣,你告訴我實情沒有關係,我就是唯一掛念,我的兒子還有一個沒娶媳婦。」唉!人真有無窮的煩惱啊,這麼痛苦了還有「兒子沒娶媳婦」一大堆的事。
一個人沒有能夠顧自己以前,實在沒辦法照顧其他什麼人,沒有辦法超越過自己的苦海時,實在也沒有辦法度任何人超越苦海。
還有一個患者,胸前剌龍刺虎,大概以前曾一度是叱吒風雲的人。自從他得了口腔癌以後,很難能可貴,他開始發奮,真誠的懺悔,他說:「我是活該!」他沒有一句的怨言,又很誠懇懺悔,幫助其他病人,盡力修善,對別人而言,有如世界末日的狀況,他卻勇敢坦誠地將它化為洗心革面修功補償的良機,雖經歷了許多落淚的苦楚,但終於突破而勝利了,內心的勝利,還比身體的勝利更可貴。
常常可以聽到病人埋怨:「我這一生不曾壞心毒行,也沒做什麼壞事,天公無眼,竟讓我得這款病,這麼痛苦,」然而,讓我們深深反省,真的嗎?真的沒有壞心毒行?真的都沒做過壞事,那顯然是聖人了。假如對照佛陀的教導,從小到大,遇不如意事就生氣,出言不遜,貪吃、為口腹之欲,不惜小雞兒喪母成孤兒,不惜小豬一家生離死別,說不誠實的話,做事不認真,對父母多頂撞,不體貼………無一不是貪嗔癡的壞心眼。種過果菜的人都瞭解,種子雖小,長出的樹木果實不小。果報沒有現前時我們可能勇敢地說他人壞話,或在憤怒中傷害別人的心,勇敢慷慨請賓客吃活海鮮,果報現前才知苦不堪言,苦時便求消業障,廣公老和尚說:「須從身口意消根本業障」,換句話說,為了自己營養貪吃時,想到這鯉魚、這泥鰍也是十方如來憐念的眾生,如此算來也是我兄弟,如來在念它、母親在等它;本來想大發脾氣的事,因瞭解到幻化,而不再動怒;忍不過很想罵人時,想到他也是阿彌陀佛日夜憶念垂手要救度的人,他也有被業力束縛不得已的苦衷,就轉而念佛憶佛,能積極轉變自己,不被一向習慣性言語、行為、意念所障礙,業障就會消除,疾病的苦也會在慈悲柔軟的心念中銷融化解。
有一位南投名間國中的老師,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病人,每天我在病床旁邊,總抱著一種學習的心境來傾聽他們的教導,他來住院的時候,腫瘤已經蔓延到脊椎骨,壓迫到脊髓神經,雙腳完全不能動了,經過緊急放射治療以後,勉強可以撐拐杖活動,近在旁邊(在我們走起來是二、三步)的廁所,對他來說是遙遠的距離。每每看他奮鬥著從床上起來,撐著上廁所,雖然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但眼睛非常的有神,後來他更衰弱,吞咽很困難,講話也很困難,腫瘤侵蝕了腦神經,睡覺的時候眼睛也沒辦法閉上,後來腿又骨折,在這種病況中,他告訴我:「可惜啊!我現在已經不能教書了!」(他曾經是一位非常認真教學的老師),他說:「我經歷人生這麼大的磨難,這麼大的痛苦,我瞭解這個人生,瞭解一切人的痛苦,我會更加的來愛護學生,可惜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我說:「您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老師,光是在受苦中能發這樣子的願心,就是非常令人尊敬的。」他從床上奮鬥著要起來,但只能將頭抬離床鋪半尺至一尺,我們是一躍而起,他奮鬥得滿身是汗,只能拼三、四十度的距離,但是他很勇敢,他告訴我說:「我今天可以爬到這樣的距離。」對我來說,他起身三、四十度的這個角度,比我看「飛躍的羚羊」在「世運會」上飛騰更有意義,因為這裏頭包含了他想要奮鬥著起來,再繼續站在講臺上來愛護學生的那種愛心。我們每天身體健康、精神飽滿,常常計較芝麻小事而自尋煩惱,對工作也多埋怨,有身體也不做好事,想想啊!一個已經躺在床上的人,他就是苦於沒有機會能更多愛他的學生一點、多照料他的學生一點,雖然他終於沒有能再站上講臺,但他那一念真誠的心,已經使他站上了永恒的講臺,作我們千千萬萬人的老師。
曾有位末期舌癌的患者,他的癌已從舌頭穿過了下巴長到整個下顎滿滿的,他從強健可以走路,到需要二個女兒攙扶,到坐輪椅,到沒有辦法動彈。這個癌腐爛,每天滴滴答答的流膿,他每次來換藥的時候,就問我:「為什麼越長越大呢?」(他已經講話講不清楚了),就這樣無力地躺著,我給他換藥洗這個創口,他那種眼神,好像問著「我到底會不會好呢?我快要死了嗎?」那一種害怕的神情啊!這是恒河中生死的影像。
一切眾生在面臨死亡時,都是感覺孤單、害怕、恐怖的,即使一位有八十多年人生閱歷的老母親,當她六十歲的兒子去逝時,她依然會依在我的懷中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顫抖又冰冷……。有一回去聽經時經過中華路,天冷了,賣鹿肉的攤子正新開張,末學騎摩托車過去,正望見籠中三隻鹿兒相依偎,那眼神多麼熟悉!多麼像末學每天所看到病床上彷徨的眼睛,「我快要死了嗎?救救我!無論用什麼藥,什麼方法……」可憐的小鹿,放了它們吧!放它們歸回山林吧。它們的呼吸一旦停止,用什麼方法也無法再讓它奔跑,趕緊找賣鹿肉的先生商量,請求不要殺它們,我們聽經回來會來為它們贖命放生,賣鹿肉的人一聽放生,沈重地感慨,「我是養鹿愛鹿的人,不曾殺鹿,因為經濟失敗,不得已今天第一次要殺鹿,我也很痛苦。」聽了他的話,末學不禁要哭出來,眾生造業受報中都有著不得已的苦衷,其實每一個人內心都有悲憫的佛性,這也是阿彌陀佛不斷寬大包容,只期盼我們一念回心向光明的原因。幾位學長慈悲照料鹿兒過夜,清晨將它們護送去皈依三寶,歸回山林,希望它們永不再被網捕,也願網捕之人,發菩提心,逢善因緣,改行轉業,莫繼續殺生而嘗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