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期待的永遠

一. M城

三十年前，M城曾經是Z國的首都，如今，它即將被摧毀。

摧毀M城的計畫雖是Z國的機密，可是軍方並非保持高度警備的狀態，反而僅是帶著冷漠、避之不談的態度。M城，可有可無，存在讓人多份感傷，消失又令人悵然，它早已長久失蹤在人們的記憶裡。縱然它曾擁有輝煌的歷史足跡，一旦成為負擔，就只能被悄然抹去。

M城由於板塊運動推擠的結果，隨著時間，它逐漸下沈到擁有1500年歷史的腸河中。由於它的下沈將會使Z國被周圍湧出來的海水給淹沒，因此政府預計在年底將使用人工爆破、開挖方式，將其土地運到島嶼周邊淺海進行人工造陸。

換言之，Z國試圖阻止M城的自然死亡，要用科技終結它的生命。M城的土壤即將填沒8米深的海底，並裸露出海面造成一個約2.36平方公里的人工島。這是M城無法改變的命運，它即將成為永遠的過去，一景一物都無法再令人追憶；雖然它以另一個儀式再生，卻已不屬於能定義跟M城相關的事物。

M城的靈魂早已衰頹，它是一個負擔太重的古城，深沈到人民難以負荷，儘管Z國人民普遍崇拜具有靈性的萬物，然而關於M城的一切，他們始終保持沉漠。

此時，M城正瀰漫一股既蕭條又喧鬧的氣氛，城裡處處張貼著提早出爐的電影海報。這是Z國政府政府唯一允許最後在M城開拍的電影。

海報上，空白一片，只有一片殘破牆垣，牆中間有一塊紅磚不見，從裡頭透出一雙直率的眼瞳，並透露出野性與孤獨的味道。城裡沒有人知道這部電影內容是什麼，唯一最被普遍流傳的揣測，就是拍成紀錄片，為即將倒塌的M城作歷史性記錄。

曾經有人看到一群穿著休閒簡便、帶著攝影器材的人來這勘查過，但還沒有人親眼目睹電影的開拍。實際上，城裡的居民對這部電影一點興趣也沒有，壓根底不想看，內心不僅懷著抵抗，還夾帶著不捨。

在寥寥數人的街道上，有一名男子站在貼在老舊佈告欄上的海報前，靜靜注視著，眼光像是看向過去，不一會兒，卻又是未來了。直到手上的菸燃到底，燙到手指，他才驚醒地擰熄手上的菸。

男子住在一條約只有三個成人寬的窄巷裡頭，窄巷旁是一個古廟的城牆，上頭掛著一長串的大紅燈籠，又破又舊，一半以上在夜晚早就不亮，猶如風中殘燭，起起滅滅。走進長巷越深，兩旁的雜草就像黑夜的長辮緊緊纏住他，彷彿永遠的要將他陷在這裡，不讓他再度離去。

他發現前天還有五個孤伶伶的燈籠還閃著稀疏柔光，今晚卻只剩四盞，似乎逐步隨著M城而沈睡。或許它們的存在，對這即將毀滅的城市而言，早已無關緊要，可是卻莫名的加深他的孤獨。這或許就是被寂寞悄悄接近的感覺，他想。

M城是他的故鄉，這一個禮拜他才搬回來，M城的人對於這樣的面孔並不陌生，因為他有屬於M城的氣息與口音，只是驚訝離開的人居然還又回來。因為M城從來都只有留逝，沒有停留，人口越來越少，目前只約有一千居民，少了百倍之多。

他是君，一名男妓，現在他為了一場交易而回來拍電影。他其實害怕接觸故鄉，他會陷入回憶的折磨與莫名恐慌，他會想起家人與J，他會回憶羞恥與遺憾。可是為了錢，他選擇回來。

君緩步走進一棟老舊公寓，他看見管理員正在搖椅上打瞌睡，大腿上趴著一隻肥胖的老花貓。老花貓察覺有人回來便懶懶地睜開眼，鼻頭動了動，聞到熟悉氣味後，微小喵了一聲便倒頭又睡。

君上了二樓，敲敲壞了的喇叭鎖後，便直接走進八坪大的屋內。他屋子擺飾很簡單，一個木質圓桌、一張床、一個衣櫃、兩張木椅、一個十三吋電視機，右手邊有個小小陽台，左手邊有個簡單的衛浴設備。

劇組的人也住在同一棟公寓，君正等待所有的人到齊，像是導演跟與另一主角因為其他戲約緣故，明天才會來到M城。

他隨手打開新聞報導，電視台正強力播送關於M城的消息，過去三十年來，它一年以十公分的速度在下沈，今年是它生命倒數的時刻，而他所有一切彷彿也隨著它被毫不留情的抹滅，然而唯有痛苦卻是長久存留。

為什麼隨著過去消失，所有感覺也不能隨著消失呢？就算有些許甜蜜的時候，如今遺留下來，也只剩離愁。君閉了眼，怎麼想也想不透，只會無法控制的回想過去，他感覺自己呼吸有點微弱、被阻塞，整個身體都悶悶無法透氣，這時，他憶起J趴在他身上的樣子，乾瘦身體像嬰兒般孱弱的喘著息，一呼一吸，嘴裡所傾吐的每一絲氣息，都像是從異國帶來的風，涼涼的很舒爽。

他們交纏的身子乾燥的無法分離，分開的感覺猶如撕裂一個身體般，最奇異的感覺莫過於，J小小陽具抵著他腹部的溫熱感。他覺得自己好像擁有兩個性器似的，另一個未發育完全的，雖然不是先天屬於他，但卻是後來因為際遇而被滋養出來的。

驀然，他眼睛一陣酸澀，淚水滾燙地流出，刺痛他的雙頰，太多積存的傷心就這樣爆發。儘管情緒來得很快，外在環境並不仁慈，很快便吹冷他的淚。有些人是因為悲傷而流淚，而他恰好相反，是這淚引起他的悲傷。

君對J仍是很熟悉的，儘管已有很多年沒再見到他，J的所有，他通通記得。J的樣子，有一排劉海以及黝黑的臉，走路喜歡將手插進口袋，總一副害羞靦腆的樣子。他聽說J也早離開M城，他很想明白，J是否跟他一樣懷著恐慌而離開。

第一次看到J，是在他家後庭的池塘邊，J正在餵食裡頭的魚。

那年他十歲，J七歲。

「你是誰？在我家作什麼呢？」君覺得他的動作很可愛。

J搔一搔頭，楞楞說出J與餵魚兩個單字。

「為何要來我家餵魚呢？」

J並不答話，只是默默擲出飼料，等到幫傭方寡婦出現，才明白那是她的獨子。

君第一眼就喜歡J，就像父親喜歡他一樣，因此往後發展出的不正常關係，似乎都可以預料。只是兩人的性，並非出自純粹真誠的意願，多半是君的金錢引誘，讓J半勉強的付出。J並不懂性，但他懂錢，他懂貧窮的滋味。

等到君離開M城後，徹底體驗到貧窮的滋味，他才終於明白J的感受，對J的罪惡感也與日遽增。

當時十五歲的他聽了母親的話，拋棄的M城所有一切，拼命地逃，拼命地逃，坐了離開M城的第一班火車離開。

因為他不想變成石頭，變成遺跡，變成古董，變得死氣沈沈。母親說在這裡的一輩子，他只要體驗一天就夠，因為一輩子都一樣，不會改變。可是母親錯了，事實上M城一天比一天更老，一天比一天更不堪。

君壓根底不想回來，深怕M城灰敗的氣息會再傳染給他，離開M城的日子雖然落魄，可是他感覺自己是存活的，他覺得生命是華麗的。

直到製片小璦來PUB找上他。

「你缺錢嗎」一個長髮，身穿皮衣皮褲的女子劈頭就問。

「不甘妳的事。」他並不想接女人的生意，除非不得已。

「我是拍電影的，我在找一個男妓角色，你有興趣嗎？」

君原本想拒絕，但聽到兩百萬的片酬後，便承諾答應了，誰叫他供養的情人因毒癮在外欠了一堆債，他必須幫他償還，這是愛的代價。

「我是個很有計畫性的人，不僅會竭盡所能的提供最好的條件給導演拍攝，也會不擇手段爭取最好的獲利機會。反正，你要有心理準備。」拿出契約時，她表明態度，並不希望彼此有誰反悔。

「我不是一個專業演員，我不知道我能讓妳利用到什麼？」他笑了笑，並不以為意的簽下名字，因為他的一切都只是爛賬。

之後，他便離開了情人，回到了M城。關於電影的所有事情，幾乎都還是個謎。

君只知道軍方有派一名軍官叫胡強的來監督拍攝內容，目前住在他的隔壁。他並不在意這電影拍了什麼，他又扮演什麼。

現在，他只是害怕孤獨。

二、情人

君發現每天清晨，空氣中瀰漫著顆粒分明的黃色塵沙，它們群聚成一叢叢奇形怪狀的部落，濃密的程度幾乎窒息整個光明，僥倖透射進來的光絲，巧妙模糊了路上行人的輪廓，使他們像幽靈般淡入淡出；你無法窺探他們任何一個表情，只能臆測出這些忙碌不停的穿梭身影，似乎在趕往另一個目的。

這些風塵僕僕的人們，對整個世界是陌生的，即使他們正行走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即使他們拋開遲疑的勇往直前；但無時無刻，這些人們在趕往路途中卻總是難掩焦慮、空虛憂鬱的神情。

整個城市只有在此刻變得蒼老，因為初晨才是它尚未裝飾的面貌，這就是他記憶中的M城。M城其實可以是任何一個城市，卻好似從未存在，他只知道，它正在禁錮他的生命，無論他在哪裡。

他曾經相信生命的會有一條清晰不昧的主軸，簡單又容易，可是隨著自己生命路線更更改改，他不再期待生命的結果，甚至有了抹滅起點的念頭。他不想當自己，他寧願時光猶如一條絞繩，慢慢令他窒息，每當這個想法越強烈，他便越焦躁不安，僅能來回踱步並藉由煙癮擺脫憂慮。

每個人心中都有座城，只是它選擇失蹤在人們的記憶裡。它應像是一個黃昏的城市，隨著歲月逐漸坍塌，直到屬於那個人的永遠到來，這個城市才會停止毀滅。

等到清晨過了，陽光灼熱，翔風吹響老舊窗櫺嘎嘎地晃動，君才緩步走下樓吃劇組準備的早點。通常劇組的人都晚起，製片會先提早買好早點放在一樓的餐桌上，再睡眼惺忪地回去補眠，而最後沒人吃的早餐就變成老花貓的點心。一個禮拜以來，老花貓足足胖了一圈，讓管理員抱怨說被老花貓枕睡的雙腿越來越酸麻，要求劇組行行好別亂餵食貓。

一下樓，君看見管理員拿著老花眼鏡字字斟酌的在看報，他可以一整天反覆看報，而且永遠停留在社會版與健康版上，若真問他發生什麼樣的事件，他總聳聳肩地回沒有特別值得關注的。

胡強則靠在餐桌旁，一派優雅地用餐，老花貓綣縮在他腳邊休息，兩者之間呈現不太協調的趣味性。他是一個打扮很體面的人，頭上抹了很多髮油，渾身古龍水味，個性自律又驕傲。他最壞的小動作是老愛挑眉，看起來有挑釁的意味，他也特別強調自己並不是來自M城，深怕影響自己出身高貴的形象。

「早啊！你剛起床？」胡強注意到君走過來，微微行禮，被驚動的老花貓便懶洋洋地跳上管理員的大腿。

「是啊，還不習慣早起。今天導演就會來，大概可以開拍了。」雖然君已恢復過去在M城早起的習慣，他仍試圖偽裝自己不曾動搖的事實，這讓他感到有些洩氣。走到胡強身邊，他發現自己著實矮了一大節，並且嗅到很重的髮油味。

油油膩膩的，像某一間M城旅店從未打掃的廚房，或是M城某獨身老太婆煮得焦油的肉味。

胡強挑了眉，又吃了口三明治，突然問：「你還記得十多年前M城的遷徙事件嗎？」然後他指向桌上報紙的頭條：「M城人平均年齡70歲創世界記錄」

「有印象，怎麼了？」他微微瞥過。

「當時走的都是年輕人，每個人都像是害怕什麼似的，你也是當時離開的人之一嗎？」胡強乾笑幾聲，挑了挑眉。

君不答話，也不在意他是否意有所指，因為當時他還是率先離開的人，他並無法解釋城裡的年輕人為何尾隨他離去。

他從來不是因為利益放棄這座城市，他只是害怕，深層地打從心底無助。

胡強見他沈默又自顧地說：「這也不能怪你，當時M城所有的產業都往外移，畢竟誰會在快下沈的城市置產？年輕人沒辦法有更好的機會發展，只好向外求生，嘖嘖，一個前景看好的城市，竟然命運如此轉折。」

「據我所知，多年後，來自M城的人在外並沒有去從事更好的工作，一樣卑微勞碌，過著無產階級的生活。」君壓抑憤怒，他無法容忍胡強用自以為寬容的說法評論他，責怪？他憑什麼？

Z國的軍人自然而然就能得到他屬於的一切，可是M城除了不再有任何興建來增加經濟產值，最無奈莫過於人心的絕望，導致所有的歡樂逐漸空洞，最後變成荒城。

胡強吞進最後一塊三明治，擦拭了油膩的嘴，繼續說道：「無產？就跟這城市命運一樣，終究一無所有。我一點都感覺不到這城市正在下沈，若不是周圍的淺灘不斷往城市內延伸，還真難感受危機感呢。」他拍了拍君的肩膀，表達同情，在他眼前，所有關於M城的事，都是值得「被原諒」。

君不想與他反駁，因為毫無意義，對已經認定一切的人而言，多說只是自取其辱。

接著，燈光兼美術帕羅，攝影蔓蒂相偕下樓，他們眼瞳遲緩無神，大概昨晚又打了一夜電動。

「早安，各位！咦，製片還沒起來啊？」蔓蒂搔一搔蓬鬆的亂髮，兩的乳尖明顯透過棉衣突出。蔓蒂是罕見的女攝影師，個性相當隨性自由，但若涉及專業領域，便又過份專注，傳聞她是雙性戀者，跟燈光帕羅是一對情侶。

「她今早去碼頭接導演跟演員了！」胡強對於每個人的行蹤，都要對軍方作報告。

「喔，這樣啊！」蔓蒂明顯和胡強不合，對他的說話態度總故意顯得輕浮。

「終於要開始忙了，真受不了這邊的生活，沒有娛樂，沒有女人，我也沒有錢。」燈光帕羅一股腦將奶茶喝完，他是個相當粗壯結實的人，看起來大老粗一個，實際上比女人還要細心。

「原來你不當我是女人啊！」蔓蒂捏了他胸肌一把，裝作氣呼呼地罵。

帕羅摸著胸膛，偽裝哽咽地說：「妳跟製片例外嘛！當我知道演員沒有女人的時候，還真心灰意冷。」他更厭惡M城缺乏打扮，一切都灰濛濛的，猶如廢墟，他捉起老花貓到懷裡，邊撫順牠的毛，邊語帶無奈地說：「這個城的陽光，白天的時間特別短，這裡風又特別大，把周圍的淺灘的沙捲進城的中心。更慘的是，帶來的馬達昨天發現有問題，現在城市又因為疏散人群的緣故，供電開始限制區域，這怎麼打燈啊？」他開始抱怨起來，即將開拍的壓力，讓他嘮叨不停。

「那就自然光囉？反正沒有劇本、沒有分鏡腳本，隨性發揮嘛！」蔓蒂和導演已經溝通過，這一個禮拜，她經常偽裝一般人到街上蒐集素材，隨意拍攝，胡強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以為只是去勘景。

而整個劇組就導演兼剪接、製片兼成音、燈光兼美術、攝影共四個人，外加兩

名演員與胡強，一共也才八個人。君其實想不透為何要花兩百萬的預算請他，雖然他對整個拍攝一無所知，但隱約細心發現，除了胡強，幾乎所有參與的人都來自M城。

這棟公寓是製片小璦的老家，蔓蒂曾經是他小時候住在附近最有名的叛逆少女，帕羅他雖不認識，可是他有濃厚的M城口音，咬字特別拉長尾音，說話有點黏糊。外地的人都說M城的人白天都在作夢，喜歡夢囈，大概就是這渾濁口音帶來的刻板印象。

君曾想試探胡強，詢問參與電影的人是否要來自M城才符合資格，但他始終沒有開口，怕小璦知道他起了疑心。這幾天他思考過小璦說的「不擇手段的獲利機會」，怎樣也想不出所以然。他記得來M城之前，盧一邊打著君拿片酬所買的海洛因，一邊搖頭晃腦地警告他別被人設計，他當下有點痛心。如果不是盧惹的麻煩，欠下一堆債，也許他還正好好地在H城喝咖啡、翻雜誌。

他幾乎忘記為何會愛盧這個人，但記得去M城前他找了住在隔壁的芳，她是盧的同學，他知道她喜歡自己。他對自己說的話還存有印象。

「妳覺得盧怎樣？」

「性情幼稚頑固的理想主義者，自以為是，總認為周圍的人都是笨蛋。」

「 妳覺得他把妳當笨蛋？」他笑了笑，盧似乎給人太自傲的感覺。

「嗯，而且是強烈的覺得。沒有人可以批評他、也沒有人可以討論他。他的作業，嗯，從來沒有交過完成的，都是初稿，他總說現實的條件沒有辦法滿足他的創作，總之全都是世界的錯。我想不透為何有人可以這麼理所當然的活著？對世界，我們應該有一些卑微、一些謙虛、一些自知、一些反省，而不是這樣永無止盡的膨脹。他太像一個野蠻人！」

「可是，我就是喜歡他這樣帶點野蠻的性情，我倒認為那些文明的人，才是真正缺乏反省。」

「這樣是不會有未來的，你們只會活在回憶裡。」她的指責出自一種善意，君知道她明白盧在吸毒的事情。

總之，他只記得後來他託付芳好好照顧盧，至少盧吸到昏迷不醒時，還能替他叫救護車。

是啊，君終於想起來，他喜歡盧的野蠻，喜歡他的墮落，喜歡用金錢就能供養他的滿足感。所謂謙卑、自知、反省那些屬於文明的特質，他從來沒有因此得到一些好處。至少在M城注定無法邁向文明後，是以多麼快的速度被棄置，文明拋棄了它，而他也拋棄了它。所有屬世的價值，會因為無法長存而被徹底遺忘。人們總是感嘆，文明要保存啊！然後一堆人奔向博物館去弔唁遺跡，而M城的陷落卻只有幾個人拍片來弔唁。

雖然小璦說他們正在創造屬於M城的藝術，但他心想，或許是因為來他們都來

自M城，才有不切實際的奢望。M城絕無法被定義為藝術，它只是一片殘缺，在Z國島上即將陷落成一個難看的黑洞，衛星照早已揣摩出，Z國將成為一個有腫瘤的島國。

君想得太專注，不知不覺自己居然走到巷口。這時接近中午，他走在大街中央，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這，而遠處黃沙滾滾，不知捲著什麼轟轟地響，整個M城相當寧靜，他幾乎聽見十里外山上烏鴉的叫聲。這幾年山也禿了，什麼鳥幾乎都遷居，唯有烏鴉這不吉利的飛禽最有感情，還留在這，打算一同陷落。

傳說古代帝王駕崩時，都會準備活人、活傭來陪葬，那麼M城它能帶走的僅是人們的回憶了。

接著他看見遠方有三個人若隱若現，等他們走近些，君認出是小璦，依舊皮衣皮褲，後頭跟著一名長髮男子，然後帶著一名約十五歲上下的少年，他想導演應該不是那一名少年，那他該不會是要跟那名少年對戲吧！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兩人是要飾演父子嗎？

等他們走到君面前，他才看清楚導演與少年的模樣，導演相當清秀、靦腆，戴著粗框眼鏡，睫毛特別的長，神情略帶憂鬱，是他不認識的M城人。少年沒有口音，長相非常酷似J，有一雙野性的雙眸，他認出那是海報上的眼睛，他染著一頭紅髮，穿著圓領杉、破牛仔，似乎不太好相處。

君認出少年手中拿著一本波爾.傑克的書「愚者與文明」，那也是他最喜歡的書，他猜測少年思想應該相當老成，這不是青少年可以靜心閱讀的書。書中描述的故事沈悶無聊，說一個中年男子不斷搶救文明國家製造的垃圾，最後他將那些垃圾製造成一個王國。

「你刻意等我們嗎？」小璦似乎相當疲累，頭髮沾滿一些塵沙。

「我從不刻意的，出來走走，很高興有緣迎接你們。」君勉強露出微笑，不知為何，看見少年後，令他焦慮。

「這是我們的導演喬力，這是和你對戲的演員，叫做方，方跟大哥哥問好。」小璦簡單的介紹，但方很黏喬力，緊緊靠在他的身體，約過半晌才不情願的張口說話：「你好，君。」

「怎麼可以直接叫人名字呢？」小璦露出抱歉的神情，但君揮揮手，示意不用追究。

「看樣子他早就知道我是誰了。」事實上，君感到有些頭疼，他至少跟少年相差一輪。

導演略帶笑意的說：「他很喜歡你，只是太彆扭了。」

君聳聳肩，佯裝不以為意，但他在回公寓的路上，都不敢再看少年一眼。他逐漸明白盧說的「被設計」是什麼滋味了。如果他飾演男妓，少年的角色將會令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