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5/04/06 00:53:51瀏覽783|回應0|推薦6 | |
1. 阿果的筆墨已經乾涸,當成堆的薄鋁啤酒罐,瓶身像皺臉老頭在畫室擠成一團時,畫商朋友紅毛突然現身,開口便是一樁生意。 「主題呢?」阿果漫不經心地問。 「幾天前有一個死刑犯黃明城被槍決了,有人希望看到他下地獄的樣子,內容自由發揮。」見阿果眼瞳有了神,紅毛才繼續道:「價錢不錯,完成有二十萬可拿,是你才有這個行情。」 沉默良久,紅毛點燃菸頭像是發出熾紅警告,他貪婪地從嘴裡吐出煙圈,銷魂神態猶如下流老鴇,白霧中彷彿瀰漫著淡薄的血腥味。 「這幅畫是誰要求的?」 「我不能告訴你委託者是誰。」阻擋追問,紅毛直接地說,「我怕你會預設立場,就先大膽地畫吧!」 強忍牢騷,從紅毛隱約透露的蛛絲馬跡中,阿果知道委託者和黃明城關係匪淺,暗忖對方應是受害者的家屬。 「不相信地獄的人,怎麼畫得出來?」 牽扯私人恩怨的案子,阿果沒興趣承接。 「相信?」紅毛輕蔑地笑了兩聲說,「你的任務是創造它。」 「專門創造地獄——媽的不正是紅毛你嗎?」阿果心中暗譙,怨懟地望向紅毛,回想幾年前為了籌備大型展覽,急於獲取靈感,紅毛大膽建議他透過嗑藥來幫助冥想,還強調許多藝術工作者都頗好此道,沒想到那卻是夢魘的開始。 數不盡的時光,紅毛藉由各種名目帶著阿果漫遊三溫暖、包廂、俱樂部、私人招待所,兩人度過極盡享樂、頹廢糜爛的日子。 瞌藥所帶來的狂喜猶如夢中煙花,稍縱即逝。一日阿果裸身從陌生床鋪醒來,驚見懷中埋了張男性臉龐後,便患了難以啟齒的絕症——娘們的玩意兒——彷彿應證了父親的詛咒,阿果作畫的靈感頓時失去雄風,日益陽痿,再也畫不出滿意的作品。 「記得滿足委託者的需求,雖然陳腐又老掉牙,卻是一筆好生意。」知道阿果急需用錢,紅毛沒等他回絕,丟了一疊訂金後,臨走前說:「兄弟,酒少喝一點,你媽要我帶一句話,記得有空回去替你爸上個香」。 這小子!啪唧一聲,戮力將空瓶罐踏成薄紙,阿果不情願地接受紅毛的安排。 2. 幾縷輕煙裊裊圍繞著恍若成仙的阿果,他叼著菸,強忍手指關節的疼痛,開始對黃明城的來歷進行調查。從新聞報導、照片、評論、八卦雜誌裡,他蒐羅各種訊息來釐清疑點,以及建構對黃明城的想像——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委託者為何想目睹他下地獄的景象? 某份色彩激進的雜誌,巧妙的為委託者背後動機,提出適當解釋。該雜誌做了兩張對比強烈的圖文,令阿果印象深刻。左邊照片是黃明城被警察羈押到法院的門口,他失神轉頭望向遠方廊道,蹲了十一年苦牢的他,臉色蒼白,形容枯槁。右邊照片是黃明城的父親,他代替兒子向被害者家屬下跪叩頭,神情激動、老淚縱橫,額頭還隱約摻雜血絲。標題大大寫著「子債父還,人倫悲劇」。 撰文的黃姓記者諷刺寫道,兩張照片的主角應該對調,兒子黃明城一臉茫然、毫無悔意,而父親黃義盛懊悔萬分、痛哭流涕。雖然父子像同個模子印出來,但作父親的永遠無法取代兒子,為自己的罪行懺悔。 網友提供的高中畢業大頭照裡,阿果仔細端詳著黃明城的模樣,頂著三分頭的他模樣清秀,兩邊唇角微微低垂,好似滿懷心事。阿果無法聯想他是一個揹有強盜殺人、販毒、強暴未遂等前科,還被判了兩個無期徒刑、兩個死刑的兇殘惡人。他最受爭議的,莫過於至始至終都欠被害者家屬一句道歉,連在法庭上都吝於展現懺悔。 阿果相信對被害者家屬來說,這冷血無情、泯滅良知的惡人,唯有下地獄接受極致懲罰,才能消他們心頭之恨吧。 前幾天電視還報導,黃明城伏法當天,在彰化老家的舅舅特地放鞭炮慶祝,更不堪的是他的父親將屍體火葬後,還連夜將骨灰撒在大海中,就怕兒子陰魂不散繼續在人間作亂。 外界對黃明城評價幾乎是一面倒,但可悲之人自有可憐之處,黃明城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身為一個忠於自我的畫家,要如何詮釋隱藏在圖畫下的真實呢? 3. 阿果即將成形的作品,必須像一張透視人心的道德鏡,反映出壞人作奸犯科的終極下場。不過近年來向商業攏靠,一昧用出色技法討好客戶的阿果,早已失去創作的熱情,他還能有什麼本領,創造一個超脫現實的駭人地獄呢? 阿果不想相信有地獄——但現實中嗷嗷待「補」的卡債、房貸、母親看護費——他知道自己必須相信它。他翻看地獄相關文獻,發現閻羅王嚴懲的罪狀看似條條分明,但蘊含的道德觀卻顯得太落伍。例如外遇淫邪在現代已不是滔天大罪,有些小三還是婚姻解放的英雄,而最終活在深淵,心猶如在地獄被千刀萬剮的,往往是滿懷怨懟的元配。 那麼參考現代監獄的形式呢?在阿果仔細觀察下,陽間監獄就像鐵罐糖果,把各種口味犯罪關在一起,有政治犯、竊賊、性侵犯、殺人犯、變態,也有頂罪入獄、含冤莫白的小老百姓,監獄就像工廠,機械化地把囚犯通通揉成飯糰,只剩一串無姓無名的流水號。陰陽相比,前者無理,後者無情,都不是他理想的地獄範本。 阿果想過乾脆抄襲他人的作品,但這違背了他身為畫家的尊嚴。想當年他還被藝術界譽為明日新星,只是表現每況愈下,市場行情也越來越差。 一位藝評家曾憂心忡忡對他說:「你的畫少了靈魂,再這樣下去,你會完蛋的。」 為了這句預言,阿果沉溺在瞌藥產生的狂悲狂喜中,試圖從中尋找創作的靈魂,但毒癮發作不斷讓他行為脫序,等到清醒時,才發現他將全身繪滿蠕動的蟲子。花了兩年,他才找回自己。戒毒後,阿果菸不離身,還酗酒成性,整天魂不附體,有人說他著了魔,有人說他瘋了。 對阿果而言,每個著魔時刻,都是脫離肉身繪出意念的永恆,他享受各種形式的刺激,渴望了解真實的本質。 「行屍走肉是無法作畫的。」紅毛認為這些銷魂體驗不過是創作過程中的一種投資,淺嘗即可,擔心阿果耽溺其中不可自拔,因此總是像老媽子在旁邊叮嚀他,有時還派人監督他。 輾轉難眠,苦思了幾天,阿果突然異想天開,倘若自己能親身體會黃明城受苦的感覺,只要如實畫出,就能輕易解套了,然而這要如何才能辦到呢? 「試試自殺吧!」熟悉內情的好友呂良分享他的獨到見解,「瀕臨死亡的經驗,一定能讓你細膩地勾勒出極致恐怖。」 「萬一弄假成真就完了……」阿果當下拒絕這樣的提議。 「那麼囚禁呢?」呂良提到現在電視節目上,出現一堆藝高膽大的瘋子,不作任何安全措施走在鋼索上,冒險與死亡搏鬥,他興奮地說:「但很少有人挑戰以自由之身進行終生監禁,除了聖人狂徒,沒有人能夠忍受被囚禁的孤獨,這不就是地獄懲罰的真諦嗎?」 「按照佛教說法,如果黃明城真的在地獄中煎熬,他被困住的阿鼻地獄,只要折騰幾億年,終有一天果報受盡,還有機會回到人間。」阿果提出一點疑慮說:「可是我要被囚禁多久?紅毛說三個月後要交耶。」 短暫沉默後,呂良最後提議:「我認為即使不擇手段,你都應該親自到地獄一遭。」 4. 創造地獄——紅毛說過的話還縈繞在耳邊,阿果屏氣凝神盯著眼前那不斷跳針的影像——刷 ! 面露獠牙的鬼卒鐵鞭猛力一抽,甩開黃明城及肩的蓬亂散髮,那暗藏在陰影的側臉若隱若現—— 彷彿聽見喀、喀、喀的跳針聲… 黃明城的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 阿果急忙湊向前想要看清楚,突然一股腐臭氣息撲鼻而來,他下意識退後用手摀住鼻,錯失良機的瞬間,他察覺斗大的汗珠正沿著下巴滴落,而活人鹹濕混濁的氣息已充斥鼻間,阿果知道自己已回到陽間。 將矇住眼睛的紅布大力扯下,一旁的大頭師見狀走上前來,瞪大眼珠問阿果:「你看到好朋友了沒?」 阿果黯然搖頭,不想多說,只是晃晃食指預約下次再遊地府。 黃明城——阿果朝思暮想的死刑犯,被槍決已經兩個月。 為了體驗地獄,阿果最後求助民間信仰的力量,據說精通道教「觀靈術」的法師,可以施法帶人上天堂、遊地府,除了與亡者交談,還能看生死簿、旺桃花、求姻緣,甚至消災解厄。 透過麵攤店老闆美娥的穿針引線,阿果找上道行高深、綽號「大頭師」的林老師,他曾施法帶過上千人一遊陰曹地府,聲名遠播,還上遍各大電視節目。大頭師周末在自家道場主持的觀落陰,幾乎場場爆滿,一位難求。阿果向大頭師謊稱黃明城是自幼的麻吉,想知道他是否有遺願未了,在地藏王菩薩的神力牽引下,阿果已前前後後走訪地獄數十次。 但奇怪的是,黃明城的半張臉始終藏在幽暗裡,反而是銬住腳脖子的馬蹄鐵拖在地板的喀喀聲,致命地吸引著他。阿果就像付費看秀的觀眾,靜默欣賞黃明城在聚光燈下精彩演出。死亡狂歡舞會上,他被戴上各種動物面具的鬼卒,用五花八門的刑具盡情地凌遲著,就像戰慄版的兒童遊樂園,只是這裡的大偶娃娃會嚇哭小孩。黃明城迴盪在死城的嚎叫聲,空靈而深邃,在永恆地獄裡猶如優雅天籟,幾度令阿果感傷落淚。 阿果觀察到,地獄裡的終極懲罰,就是當亡靈被自身恐懼吞噬後,肉身會像醃人乾變得枯老皺癟,被血池淹沒後,會再度從水面長出,繼續無限的折磨。弔詭的是,從陽間入侵到陰間地域的阿果,全身透明純淨,像是一個無血無肉的虛假幻象,反倒是擁有臘色肉身的黃明城,被手段嚴酷的鬼卒們一鞭鞭抽打出真實感,他像隻著火的老鼠焦灼無助,如小丑般拼命舞動著身體,動作滑稽卻暗藏憂傷。 耳邊,彷彿傳來父親豪邁的笑聲,眼前搬演的畫面像極他生前最愛的默劇,喜愛以折磨人為樂的父親到底在笑些什麼呢?嘲弄別人的痛苦這麼有趣嗎?阿果至今還是無法了解。 為了和黃明城溝通,阿果經常出聲喚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充耳不聞,沒有反應。大頭師說,「地獄跟人間的時間計算不同,別以為他好像才死了幾天,在地獄裡他可能已經待了幾百年,靈魂早就苦的不能聽見任何聲響。」他推斷黃明城還沒接收到阿果的訊息,只要持之以恆就會心誠則靈。 從不放棄的阿果,開始佯裝自己是黃明城的父親,輕聲在猶如植物人的耳旁溫情呼喚——果然奏效——在黃明城歷經百億年的劫難中,彷彿觸動了他的良知(在世時,他被媒體喻為最喪心病狂的罪犯),讓像活屍般無意識的他,如照片定格,一格一格動了起來。 黃明城的地獄影像,是一隻垂死的魚,每日慢慢翻肚,給了阿果無盡希望。只要一秒,黃明城輕微回首,讓人親眼目睹他的模樣,阿果就可以作畫了。 5. 阿果——你會下十八層地獄的! 生平第一個這樣痛罵阿果的人,就是他的父親。他看穿兒子害羞膽小的弱點,就老愛用鬼怪吃人、下地獄來威脅恐嚇他。這一招真的管用,讓他終生都彎著身體面對恐懼,阿果心理是一個長不大的駝子,讓人人都有機會恥笑他。 童年的阿果,總幻想自己是一條寄生在衣櫃裡的魚,無需呼吸也能在陸地存活,可一旦回到熟悉的海面下,就會被漩渦無情絞碎,成了不知情的母親日日喝下肚的泥狀果汁。咕嚕咕嚕,母親總是這樣,把絞碎的阿果、把父親的拳頭通通吞下肚,無血無肉。 父親是家中的典獄長,定下百條獎懲分明的家規,家人作息一律按表操課,每日固定時間起床、精神訓話、看默劇、入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他們就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海豹,可以站起身來佯裝頑皮地在鼻上頂球,只為擁有一個自由作夢的時刻。 夜半的家是危險的海洋,阿果經常感覺到整棟房子像失墜郵輪,悠緩墮入冰冷的深淵,在海底被寒流緊緊擁抱。屋內牆壁裡窩藏著一對鴛鴦海盜,每晚發出嗚嗚的哭泣聲與抽搐的喘息聲,騷擾他無法安眠。天花板則住著一隻巨大藍鯨,老是挺著雄偉陽具四處巡邏,拼命死守牠的地盤。他想像有天能游進藍鯨的大嘴裡,調皮地搔癢牠的喉嚨,讓怪物一舉吐出胃裡的斷肢殘骸。 「畫畫是娘們的興趣!」十八歲時父親發現了阿果藏在床底下的畫,繪本中畫滿一堆奇形怪狀的塗鴉、直條條的陽具,其中還有自己裸身鞭打妻子的模樣,氣得當場把阿果趕出家門。 長期與大風大浪對抗的船長父親,認為男子漢就是勇猛剛強,無法忍受兒子想把畫畫做為畢生職業,況且「那畫的是什麼鬼東西」。父親恨透了阿果,把他當成家族的恥辱,甚至從族譜裡直接刪去了他的名字。從此,阿果的每一幅作品都無姓無名。 四年前,當父親落海死亡,母親哭求阿果回去奔喪時,他殘酷地回絕後,自此開始喝起泥狀果汁。 記得初遊地府的那一天,大頭師說,地獄是受個人業力感召所呈現的景象,所以每個人看見的都不一樣。 那這究竟是不是真實的?阿果問。 拿起竹子編織的法尺,大頭師意味深長地說,真實是創造出來的,接著便給了條紅巾給阿果,裏頭包住符咒,要他矇住眼睛。驀然父親那張刻薄的臉,像死魚從水面翩然浮現,並撒嬌地甩動尾巴,不停拍打水花。那滑溜溜地魚身,在阿果腦海裡游來游去,捉也捉不住,相當頑強。 大頭師要阿果想像一道光,讓聖光盈滿全身,然後在他耳旁重複著喋喋不休的咒語。恍惚之中,地藏王菩薩手持法杖騎著神獸英勇現身,並帶領他騰雲駕霧,來到一個白煙裊裊的河岸,兩岸山岩褐然如血。接著菩薩悠悠化為一盞油燈,輕飄空中,引導他搭上擺渡的小舟,靠著來自陽間規律平穩的木魚聲,以極不可思議的力量,如波浪般前後拍擊著他乘坐的輕舟,搖啊搖,他橫越千山萬壑,穿過重重鐵圍高牆。 猛然——肺部像有萬蟲鑽動,引起阿果劇烈乾咳,他強壓著胸口,嘔出的毒液在空中交織出一團巨大迷霧,裡面隱藏令他畏懼又迷戀的景象——黏膩的血池、噴燄火舌、噬血如命的鬼卒、瘦骨嶙峋的黃明城—— 阿果終於來到了地獄。 6. 自從阿果遊地府後,地獄景象就描繪完成了。 熠熠閃光的背景是鋼鐵熔鑄的山林,數十個坑谷旁陳列著充滿駭人的古怪刑具——斷頭台、絞台、鐵面具、石磨、刀山、油鍋、剝皮架——而在地面四處流動的熔漿裡浮著斷頭殘肢,還有奄奄一息的亡靈。 地獄是一場狂歡舞會,黃明城和無姓無名的鬼卒們,雙方只有凌虐與受虐的奴役關係。這裡沒有真正的罪人,只有不被人所愛的孤獨靈魂。 如果世間上真的還有人愛黃明城,阿果相信那份愛就足以使他免去地獄之苦,然而使惡人走向自我毀滅道路的,不正是缺乏「被愛」的感覺嗎? 「因為感覺被人完完全全的給拋棄,他才會下地獄的。」這樣的頓悟令阿果心情沉痛,所幸那份酸楚在旁觀地獄的苦難中,意外產生止痛作用。 剎拿間,阿果突然能理解父親為何喜歡觀賞默劇。 以前父親冒著生命危險出海時,每次都像是與人間告別,面對龐大的死亡恐懼,只有扮演小人物的默劇演員,能夠道出他們真實的心聲:死亡不過是一次意外出糗罷了。 阿果明白,父親藉由嘲弄別人的痛苦,來掩飾自己的恐懼,無常海象戲弄討海人的人生,家成為他們唯一能統治的大海。阿果的父親,從來沒有自己的臉,只是戴上一張威權的面具。 經過兩個月的構思,阿果描繪的地獄採用古代的凌遲模式,透過肉身像病毒無限複製的折磨,帶給旁觀者高潮般的愉悅。地獄主題著重在秀場所帶來的快感,是一場演給人間的安慰劇,每個角色都能從這段奴役關係中,滿足被愛的渴望。 此外,他也在畫裡安排被害者家屬們飾演一些重要的角色,他們是被閻羅王派來視察成果的高級官員。有些人臉色凝重、七嘴八舌的討論如何加重懲罰的手段;有些人拿起不同的刑具,要親自試驗懲罰的成效;有些人則盈滿笑容,十分享受眼前這令人痛快的景象。 「我的地獄概念就像是一場華麗的SM秀,被盛大公開的演出。」阿果興奮地打電話向呂良分享。 「聽起來不錯,鬼卒挺像變態的施虐角色。」肯定阿果的構思,呂良也提出另一個看法:「我聽俱樂部的朋友說,扮演S的難度比M還來得高,因為他必須理解對方的需求,抱持『為民服務』的態度,拿捏力道,小心施虐。」 「你是說——S很清楚M所渴求的痛苦程度嗎?」阿果略感驚訝。 「嗯,據說S現實中,往往都是擅長聆聽他人心聲,性格極其溫柔的人。」呂良說。 溫柔——阿果無法想像戴著頭套的鬼卒們,一邊展露著親切笑顏,一邊狠狠鞭打亡靈——那顯得荒謬可笑。但他同意,鬼卒確實是陰間的公職人員,刑求稱得算是一種另類服務。 現在畫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黃明城模糊的五官。阿果知道只要將這張臉完成,大量現金馬上可以入袋。 如果純粹以直覺作畫,阿果心中的黃明城,擁有的是一雙死魚的眼睛,不僅熱愛地獄,還極度享受被凌遲的滋味。以暴制暴從來都是相互吸引,黃明城沒有畏懼地獄的理由,甚至那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天堂。 倘若阿果的假設是真實的,那麼對委託者會是多麼大的打擊呢?隨著三個月期限即將到來,他沒有時間深思,並決定在大頭師幫助下,最後再遊一次地府。 7. 當天巧逢清明連假,來體驗觀落陰的靈界旅遊團絡繹不絕,大家都想趁機與死去的亡靈聯繫。道場人聲沸騰,擠滿了許多圍觀的親友來湊熱鬧,其中有不少是說日語的觀光遊客。當一切準備就緒,一身黃袍的大頭師便帶著數十名穿著海青的弟子開始持咒,叩叩叩……像是催魂般的木魚聲有節奏地敲打起來。 矇起眼睛,全身放鬆,經驗老道的阿果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這次和往常不同,還沒感受到盈滿的光,沒有划著小舟的前奏,他已經聽見劃破天空的槍聲—— 碰——法警朝黃明城背部靠近心臟處射擊。 黃明城向前倒下。 法醫驗屍完畢後,拍照、紀錄。 屍體被行事一絲不苟的法警抬出刑場。 黃義盛臉色木然地看著兒子被送進焚化爐。 搭著漁船,黃義盛瀟灑往天一拋,骨灰無情灑向大海。 億年時間化為熔漿緩慢流動著。 夜,漲潮了。 黃明城神魂飛馳被牛頭鬼卒壓著來地獄報到。 閻羅王審判結束,丟擲令牌,遊戲開始——一遍遍體驗重生,鞭打、碾碎、剝皮、斬斷、石磨、穿刺、絞殺。 眼前一幕幕顫慄,盡是黃明城死後遭遇,阿果眼皮不斷跳動,內心閃過不祥預感。他拼命環顧四周,遍尋地藏王菩薩的身影,以往他都會先聽見祂座騎「諦聽」的嘶吼聲,但現在卻不見蹤影。 「沒有神明的帶領會很危險的!」大頭師曾經厲聲警告,不管與你有緣的是菩薩、二郎神、濟公師父還是土地公,祂們都會與陰間交涉取得地府通行證,信眾才能安心上路,「要是帶路的是鬼,人還回得來嗎?」 像是矗立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遠方出現一座燈塔射出幽微溫暖的光,順從光的指引,阿果終於來到阿鼻地獄,頓時感到安心。 阿果除了見到老朋友黃明城,其他亡魂也均散發著森冷光芒,腳底都像抹油似的,幽幽地飄來飄去。 巨大的火蛇盤踞在地獄底層,讓穿返的亡靈產生片刻的迷惑,像被魔笛催眠的老鼠,他們一隻一隻跳入深淵,導致火蛇不停轟轟發出無聲巨響。 黃明城也忍不住跳了下去,游在熾熱的岩漿裡,與流動的黏腥血液共舞,裏頭還有冒著火花的焦黑殘肢作伴。阿果發現,黃明城滑稽的動作就像受人操控的人偶,按表操課表現出優良學生的模樣。 火烤結束後,黃明城被牛頭鬼卒帶上岸,開始綁在銅柱上凌遲。 彷彿怕驚擾亡靈,阿果周圍的火光噗一聲無聲無息地滅了,瞬間他們在明阿果在暗,像從牆壁鑿洞偷窺一幅寫實的道德劇,這種刺激情節讓他的心跳搶快了幾拍。 蓬亂的散髮掩蓋了黃明城的臉,燙紅的鐵鞭無情地一次又一次讓他皮開肉綻,直到血肉糢糊的那一刻又神奇的復原,這樣的畫面肯定是受虐狂享樂的極限體驗。 想起此次任務,阿果鼓起勇氣趁機喚了他的名字兩聲。 「黃明城、黃明城!」 散髮披肩的黃明城緊緊地抱著銅柱,手臂皮膚被燒得焦黑斑剝,碎皮散落一地,他嘴裡哎呀呀地發出哀嚎叫聲,但始終俯視前方。 一向無動於衷的牛頭鬼卒,今夜卻反常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阿果。 像個最熟悉的陌生人,牛頭鬼卒彷彿看穿了阿果的意圖,陰狠狠地嗤笑了兩聲,便一把抓起黃明城的頭髮,要讓阿果看清楚他的臉。 模糊的形體逐漸清晰,阿果真的看清黃明城了,他的五官分明,但寧靜的神情,就像在懷念激起海浪泡沫的大風,黑黝黝的皮膚閃閃發亮——不對,那張臉不是黃明城,是……是……是阿果自己啊 ! 那鬼卒究竟是……背部寒毛直立,阿果不敢再想下去。 不肯輕易放過阿果的牛頭鬼卒,牠右手拿著鐵鞭抽打地板發出啪啪聲響,看似來勢洶洶地要逼近阿果,突然牠左手用力抓住頭頂上的牛角,開始作勢激扯,脖子立即湧出鮮血。 牠到底想幹嘛?拔掉牠的頭嗎?察覺到鬼卒的不良意圖,當下阿果害怕地唇齒顫動、全身疲軟,根本無力逃跑。 那是一首華麗的圓舞曲,輕快而流暢,一顆血淋淋的牛頭三百六十度的翻轉,在天空劃出美麗弧線,血花噴濺在阿果的臉上。 那張臉是——當猛然見到暗藏在牛頭下的臉竟是父親時,阿果掐住喉攏不敢置信,而呲牙咧嘴的父親,卻像惡作劇般放聲厲笑著——猴囝仔,你攏不來看阿爸我? 立即扯掉被汗水浸濕的紅布,阿果逃命似的回到陽間,由於真相實在駭人,他膽戰心驚、餘悸猶存,還不停地喘著大氣。 看到阿果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大頭師心裡有了譜,這回他怒目圓睜地告誡說,「去陰曹地府不是沒有風險」,他開始連珠炮舉例有人一輩子失魂落魄,有人癱瘓成植物人,有人發瘋送進療養院,「我從來沒讓這些事情發生過,可是為了你好,不要再來了 !」 看著大頭師嘴巴不停張闔,好像說了一堆嗡嗡嗡不痛不癢的話,阿果一句話也沒聽進去,他只想急著拍掉這隻纏人的蚊子。他推開大頭師,慌張地拿出皮夾繳了一千塊給他的弟子,最後擠出群眾,踉蹌地步出人影幢幢的道場。 阿果終於知道,為何窮盡手段,他就是看不清黃明城的臉。那個在地獄中受苦的人,是他自己。 ——你要最新的智慧型手機?好,我會燒給你啦! ——那邊很冷?你沒衣服可穿? ——阿母,妳在那邊要幫我多照顧美如啦,她剛到那,還不懂事情… 道場裡不斷有人哭天喊地,不時傳來信眾在地府看見親友時失控痛哭的聲音,一群師兄忙著來回穿梭,指引信眾如何與亡靈溝通。信眾熱切地詢問著親友在陰間的生活、物質的水準,若有亡靈哭喊沒有錢的,親友團就在現場燒紙錢,另一端靈界的天空就會有求必應,立即飄下白花花的鈔票。還有一些師姐提供「代觀」服務,代替無法下地府、因緣不夠的人與亡靈溝通,若有父母遺願未了的,做子女的也會細心聆聽,希望展現盡力彌補的孝心。 在如此陰陽融合、溫馨團聚的時刻,信眾們忙著與法力無邊的神明、死去的親友打交道,除了若有所思的大頭師,現場沒有人注意到阿果的離去。 8. 童年是飄搖的光,被驚怖的風吹得絮亂。 意識恍惚的回到家後,受驚的阿果像極力吐絲結繭的春蠶,在屋內佈滿千層防衛等待排山倒海的記憶襲來。 「地獄是幻覺,苦痛是虛無……」阿果不停喃喃自語,試圖從龐大的幻覺中抽離出來。他害怕承認,在內心深處自己其實渴望親近父親。無論幾歲,他永遠是被父親惡狠狠鞭打的阿果,無論成就多高,他永遠是被父親瞧不起、放聲嘲笑的阿果,兩人一輩子的心結,即使到了地獄依然糾葛不清。 父親究竟是否愛過他?他不知道。 幾個月前,母親在苦苦掙扎後,寄來了一大箱包裹。阿果打開後,發現裡面盡是父親細心收藏的剪報、雜誌,每則都是自己的消息。某本泛黃的雜誌中,有一張阿果笑得像孩子般的照片,被小心翼翼地當成剪報封面,而如磚塊厚的資料中還不時出現父親工整的筆跡,詳細記載他在畫界嶄露頭角的歷程。其中,還有一張得獎年表,都是他屢獲國際大獎時的捷報。 阿果不解,如果父親早已原諒他,為何從不曾鬆口叫他回家過? 直至在父親的筆記中,他看到自己年輕時的獲獎感言——對父親的恨與怨,是我創作的前進動力,我已經不能沒有它——被父親用紅字描過一遍又一遍。 ——S很懂得M所渴求的痛苦。 ——S是極其溫柔的人。 這就是父親對他的愛嗎?用鞭子狠狠打在他身上? 痛楚如漲潮的夜色,狠狠吞沒了阿果。 阿果懊悔自己沒有回去奔喪,沒親眼目睹父親臨終安詳的模樣。他不希望在自己的記憶裡,父親最後一幕是如此駭人可怖,他不願意活在逼近痛苦的真實中。 父親想必曾對母親下禁言令,要她絕不能說出這個紙箱的祕密。父親恐怕不知道,他只要願意叫兒子回家,就算被嘲笑像娘們一樣,阿果用爬也會爬回去的,男性尊嚴值些什麼錢呢? 當阿果意識到畫還沒完成時,三天後就要交畫了,但他並不心慌,當初在搜尋資料的時候,心中早就有了備案。 經過歲月洗禮,老謀深算的阿果早就有了看穿人性的完美計算。如果還能維持畫家的尊嚴,他不會出此下策,可惜穿梭陰陽界的結果,證明不過是幻夢一場。 黃明城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犯了什麼滔天大罪?答案很簡單。 黃明城是個惡人,還是個賤人。他因討債不成,殺了一對無辜母子。他強迫國中女生賣淫,還長期用毒品控制她們,逼得兩個小女生從大廈跳樓自殺。他看一個高中生不順眼,企圖性侵未遂,最後將人毆打致死。他綁架有錢富翁,奪人錢財,還撕票棄屍。 黃明城根本沒有人性。這種人不會懂得懺悔、不會難過,甚至也不會心痛。 阿果若曾對他產生一絲絲同情,僅僅只是因為,黃明城也是一個不被父親所愛的可憐男人。兩人有著相似的背景,阿果的父親,從族譜除去了兒子的名字;而黃明城的父親,從海上放逐兒子的靈魂。 如果懺悔的模樣也有基因傳承的話,還有誰能比這張臉更具說服力呢?翻開雜誌裡的那張照片,他凝神端詳黃義盛那張下跪痛哭的皺臉,這是懺悔最完美的原型。 把握最後的時光,阿果決定將筆觸代替鞭痕,一筆筆堆疊出那張臉,黃明城模糊的五官逐漸清晰,就像灌鉛般翩然在他畫下成魔。他有自信這張臉,委託者一定會滿意。 9. 颱風將城市捲進風雨泥濘之中,全市斷水斷電。 阿果所住的社區是沿著果菜市場所建立的老舊大廈,狂風驟雨的威力讓整座建築物彷彿渾身顫抖,不停求饒著天晴的到來。 社區廣播傳來政府宣導市民請勿外出的訊息,由於無事可做,左鄰右舍只能聚在長廊聊天打發時間。在風雨無情的壟罩下,隨著夜深,一盞盞手電筒的白光,開始化為一則則恐怖漫談。 屋外不停傳來各種魑魅魍魎的故事,阿果拿了張小折凳靠在門後,安靜聽著鄰居細碎的說話聲。 陽台玻璃被風吹得鏘鏘作響,時光回到心慌的小時候,他耳邊不時響起以前父親斥喝他時,嘿嘿……厲笑的恐怖聲。當時沒有比父親更可怕的鬼,可是他現在卻分外懷念。 外頭沸騰的人聲讓阿果安心的不想回到客廳,去靠近有「那幅畫」存在的地方。原本今天和委託者約好要交那幅畫,意外竄出的颱風打亂這一切。 那幅畫令他好幾周都在盜汗的夜裡醒來。 阿果發現,他身下的床舖開始起了黴斑,如肆虐湖面的藍綠藻,像噩夢蠶食鯨吞他的肉身。 紅毛始終不肯向阿果透露委託者的身分,他故意賣關子說:「委託者就像是畫家的最後一筆,不到揭曉時刻,你永遠不知道畫的真實模樣。」堅持要阿果親自送畫,順便驗收「成果」。 明天,就是明天,只要將畫交給買家,就能結束這一切。 阿果明白,委託者等待的不是一句道歉,也不是天理昭彰,而是復仇帶來的欣慰。完成這個任務,他窒悶的靈魂將得以喘息。 10. 不識人性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罪嗎? 如果時空可以置換,黃義盛希望兒子從監獄被遣返回妻子的子宮,然後像個嬰兒吸吮手指,快樂地淹死在那裡。 他總想著如何才能抵達地獄,讓獄卒鬼差用鐵鞭抽打自己,他將失去尊嚴地用雙手圍抱銅柱,皮開肉綻的背像朵紅蓮青澀綻開,他渴望頂替兒子的罪。 在阿城審判期間,黃義盛拜訪了三個被害者家庭,並誠懇地在門前下跪致歉,懺悔過程吸引媒體一路追拍,還擅自封他為「現代跪父」。荒謬的是,淤紅的額頭明顯是被追逐的攝影機所撞,記者卻報導成是自己激動地叩出血來,引發社會譁然。但可有人知道,大眾的憐憫同情,就像暴民的激情憤慨,是一把超市販售的廉價水果刀,角度使得不好,經常會殺得自己滿身是傷。 熟識的老朋友總安慰他說,子債父還是大不孝,阿城應該是你累世的冤親債主;拄著拐杖的老鄰居則毫不留情地大斥,子之錯,父之過,兒子出生時就應該掐死他。 「攏是我不對。」面對鏡頭,完美地擠出淚水,向眾人致歉的話,黃義盛一說再說。他始終不懂,為何兒子學不會佯裝懺悔?只要取得社會的原諒,不僅會減輕法官所判的刑罰,也會減緩各界的輿論壓力。 阿城真的不識人性嗎? 苦等阿城槍決那些年,他在客廳樑上綁了條吊繩,每次吃飯時,就在他上方前後晃動著,它是等待死神輕叩的門環——咚咚、咚咚——當外頭敲門聲真的巧合響起時,他居然會牙齒打顫地不敢應門。 他推測夜深人靜時,阿城也是腳底發麻地等待死神召喚吧。 「你今天給我死出去,永遠別回來!」當年氣極敗壞的把藍白拖丟向阿城的頭頂,將扒了鄰居皮夾的兒子掃出大門後,黃義盛便再也沒瞧過他的正臉。在法院聆聽審判時,見到久蹲苦牢的阿城後來長得歪嘴斜眼,黃義盛當場直打冷慄,質疑眼前男子真的是自己的兒子嗎? 黃義盛應是命中無子的,但妻子不知向神明焚香禱告多少回,願望靈驗,居然以四十歲的高齡產下一子。由於獨子得來不易,阿城自小便被妻子寵溺,驕縱成性,專門喜歡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自己年紀大了,無力管教,只能看著他變本加厲,國小是學偷竊,國中變勒索,高中去搶劫,出社會就搞綁架了。 依稀記得,阿城還懂得哭,是約莫四、五歲上幼稚園小班的時候,看他整天悠悠晃晃以踩死螞蟻為樂時,自己還戲稱他是天真無邪呢。 黃義盛怪罪自己一定是少生給了兒子什麼,才讓阿城不識人性。他無法想像阿城悔恨的模樣,他暗想著兒子那具肉身,肯定是被某種邪惡冰冷的生物給侵占了,惡魔吸乾了他的血淚,以致於臉上老是流露麻木古怪的表情。 無論妻子如何央求,他就是不肯陪她探監,她曾經質疑地問,他對兒子有愛嗎?為何可以這麼冷血無情? 數一數,妻子已經兩年沒跟他說過話。 今天是交畫的日子,畫家堅持親自將畫送來。 兩人眼神交會時,他看見對方詫異且尷尬的表情,想必是猜出他的身分。 黃義盛明白,畫家一定是無法想像委託者竟然是兇手的父親。 畫家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在作畫呢?是不是義憤填膺呢? 十年前,黃義盛恰巧在某本雜誌上,看到這位極有潛力的新星畫家被專題介紹,他笑顏燦爛,令人目光一亮,因此特別留意他的名字。那時阿城案件纏身,已經入監服刑一年,他想這孩子跟兒子十分相像,如果兒子路沒走歪、臉沒長斜,就會是如此俊朗模樣吧。 價值二十多萬的畫作,是黃義盛送給自己的八十歲禮物,他止不住顫抖的雙手,像撫摸嬰兒稚嫩的臉頰般,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幅畫…… 神奇—— 黃義盛發現兒子皺臉扭曲哭泣的神情,畫家竟然憑想像描繪的栩栩如生,彷彿阿城的靈魂被施法囚禁在畫裡,那具臘色肉身,以極為可憐的姿態,向朵初綻紅花膽顫地瑟縮在鬼卒的鞭下。 原來兒子通黯人性的懺悔神情,竟是如此無辜可愛。 黃義盛心情澎湃淚水潰堤,畫得太好了,這就是他的愛啊。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