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

　　　　　　─   漫談傅詩予「燕子」詩            陳文銓

油煙揉皺了晚雲

滿袖風沙的燕子

雜沓的市聲中打轉

燕子呵

你原有美麗的軌跡

是祖先遺留的庇護

今夜何以流入阗寂的旅次

─燕子

燕子一詩，想是企圖藉短詩的形式，來表達心中無限的情意。作者信筆寫來，讓人不禁感染其中濃郁的氣氛，也置身於一種物我交相融的遐思。表面看來，燕子的旅次所描摩的，只不過是藉時序的轉變，來說明僕僕風塵的身不由己和無奈。此正如同李白所說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其實這種心理，不也是很平常很普通的感受？見春柳而思遠遊，感秋風而悲落葉，賭物思情，原是與生俱有的情性，也是最原始、最自然、最真切的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不唯唐代詩人李太白有此感受，幾百年之前與幾千年之後的人們，同樣也擁有如此的胸襟。因此，要以此種人人都俱有的感受作為抒發，看似容易，卻是非常難能的，所謂了然於心，未必了然於口，了然於口，卻未必了然於手，正為此中不易所在。

燕子一詩，最難能可貴的，就在於句句為我所欲言，而字字為我所不能言者。作者起首就隱隱約約的把深埋在心中所要發抒的情意，欲言又止的，蘊藏於筆端，讓讀者產生無限的詩思。「油煙揉皺了晚雲」一語，是以逆為起，與結句「今夜何以流入阗寂的旅次」遙相呼應，一起一結之間，卻已暗示了我們不盡的聯想。「油煙揉皺了晚雲」不也是燕子之所以「流入阗寂的旅次」的主要原因嗎？而「今夜何以流入阗寂的旅次」一詞，正是為「油煙揉皺了晚雲」鈎畫最深沉、最有力的寫照，也是作者心靈深處最強烈、最悲憤的無言抗議。作者以燕子做為時序變化的一種徵喻，讓人感到，天地萬物，無一不是附隨大自然輪迴的陰影，而生處於物換星移的驚悸之中。然而這種近乎機械文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暑往寒來，冬盡春回」的時序變遷，我們只能感受到時光消逝的無情與可怖，卻很少有人能在這當中，也深刻領悟到空間更易的悲哀。時間的流失是無形的，但人人都可以感覺到。空間的的轉換，雖然是有形的，卻未必人人都可警覺出來，這似乎不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矛盾，簡直也是直指人心的自我喪失。

我們生存在這種既迷失而又自以為清醒的環境當中，確實是有著兩難似的尷尬。很顯然的，在這種「只見森林不見樹」的自以為是的生存意識和型態之下，任何一個有理智、有感性的個體，是不甘心如此就範，而束手沉默以終的。因此，面對著這種瞬息萬千且愈演愈熾烈的時空變易，在詩人的筆下，無不顯現出多方的無奈和自我排遣，更有甚者，直接訴諸文字，愈見其流露出強烈的憤懣和無端的激揚。這種情形，我們當然不能說是不好，最起碼，這是詩人們自我的覺醒，多少也是有點帶著理性主義抬頭的味道。然而問題不在這兒，讓我們感到憂慮和疑惑的是，在這自我覺醒和理性主義抬頭的當中，有誰真正的挺身而出，為詩人們導引一條深邃而可行的路子來，不再只是假藉著強烈的關注，而又間接的予以另一種形式的破壞和污染。

說到燕子一詩的感受，我似乎想見作者的用心良苦。「燕子呵/你原有美麗的軌跡/是祖先遺留的庇護」，不也告訴我們，人類盲目追求與享受物質文明的成果，到頭來，終將自食其過度戕害摧殘自然的大惡果。這般文明的善果與惡食，不僅僅是人類所面臨萬劫不復的紛擾而已，連帶的也迫使與人類生活息息攸關的萬物，陷入到了一種不可挽救的危機和浩劫中。燕子原有「美麗的軌跡　是祖先遺留的庇護」，但燕子回歸於「美麗的軌跡」中，再也意味不到「祖先遺留的庇護」的恬適和安逸，難怪燕子要「流入阗寂的旅次」了。這情景，不獨「滿袖風沙」在「雜沓的市聲中打轉」的燕子為然，你我不都也是一隻隨時序遷泊的候鳥嗎？緬懷著故土的美麗與可親，但真正面臨想見的，卻又是百般無奈與意興闌珊，到底古人所言「近鄉情怯」，所指的，是否也是極像這無端「既喜又厭」的情懷和思緒呢？

引用自一九八四年一月一日 掌門第十三期　掌門詩社陳文銓先生(兩相忘生)兩相忘室瑣稿

〈燕子〉一詩，收錄於《尋找記憶》一書。

陳文銓：現任掌門詩刊主編。http://mypaper.pchome.com.tw/wanan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