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陽光依舊燦爛,光線穿透過窗戶灑在淡藍色床單上。一個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坐在病床之上,紮了個小馬尾,靜靜地看著前方坐椅上的兩套制服。左手邊小型電視機播報著中國大陸打壓臺灣的事件,吵雜的聲響在小小病房裡格外突兀。
「啪」電視被關掉,少女將手中的遙控器輕輕放在床上,目光始終逗留在制服上。右邊,藍色百摺裙摺成矩形,白色襯衫摺齊疊在它之上。左邊,綠衣黑裙待在未拆封的透明塑膠套裡。
「唉……」少女輕嘆。上個禮拜她穿著右邊這套制服,在新校園中昏倒。昨日,新認識的同學探望時帶來了新制服,自己卻無法穿著它在新學校求學。只因為,她染了絕症,而且是絕症末期。
「喀擦」房門開啟,一個身穿紅洋裝的小女孩跑了進來。「姊姊!」小女孩咧嘴。
少女收回目光,轉向小女孩,她笑著叫:「涵涵!」只是笑容有著淡淡的哀愁。
「涵涵,小聲點!」短髮戴著無框眼鏡的女孩說,手中捧著一束花。
「小蓉,沒關係啦!」少女摸摸涵涵的頭,「妳不用上輔導課嗎?」
「半天。」小蓉將花擱在擺著電視的茶几上。走到床邊,推了推眼鏡,說:「我聽妳媽說了……」
「嗯?」
「妳的病……不會好……」
「嗯。」肯定句。
小蓉驚恐地昂起首,鏡片後的瞳眸充滿淚水。「不要……我不要……」淚水就這樣奪眶而出,滴在床單上,滴在涵涵的手背上,也滴在少女的手心裡。
少女舉起手,纖細的指頭抹去小蓉的臉上的淚水;牽起她的手,少女說:「該來的,就會來;該走的,就會走。不要去抗拒……」接著微笑地說:「這是我的人生,我就必須接受它,並走好未來的每一歩路。」少女握緊小蓉的手:「明天還要考試吧,妳也要走好妳的路喔!」
「嗯。」小蓉拉起涵涵的小手「涵涵,回家囉!姊姊還要休息。」
「那我們回去了,掰。」
「嗯,掰。」
「姊……」
「嗯?」
「我會走好我的路的。」
§
「啊,小蓉,涵涵。」一位約四十初頭的女子提著便當推開房門。
「姑姑。」小蓉頷首。
病床上的少女側身,說:「媽,小蓉她們準備要回去。」
「這麼快?吃飽了嗎?」一手將便當盒交給少女,另一手拍拍小蓉的肩。
小蓉搖搖頭,微笑說:「我們要回去吃飯了,掰掰。」揮手,帶著涵涵離開病房。
母親坐下,打開電視。少女默默地吃著午餐。
「再一次,聯合國拒絕我們加入……」換台。
「誰理你們啊!」換台。
「中國大陸一再打壓臺灣……」換台。
「媽,謝謝您。」少女擦拭嘴角,將便當盒蓋上。抬頭看著因新聞報導而深鎖眉頭的母親。「媽,您吃飽了嗎?胃還好吧!」
「吃飽啦!妳呢?」母親露出一個讓人安心的微笑。少女點點頭。「吃飽休息一下吧!」母親伸手想拿被壓在少女掌下的便當盒,少女見狀將便當盒拿高卻遲遲不交還給母親。「唉……妳又沒吃完對吧!」
「恩……可是……媽,我已經飽了。」看著母親憂心忡忡的表情,說:「我真的已經飽了!您也要多注意您的身體,不然以後誰要替我煮跟送這麼美味的便當。」她俏皮地拉著母親的手。
「好啦!」母親笑了笑,感覺放心了不少「待會餓了再吃吧!」
「遵命!」
母親呵呵地笑著又說:「你爸說筆電借你,用一段時間要休息,不要被我發現你一整天都在打電腦!」將筆電輕放在制服旁,說:「吃飽了午睡一下吧!我先回去,晚點再過來陪妳,掰。」
§
少女聽話地小睡了一會,小睡完後看著對面長椅上的筆電,陷入沉思。她輕輕掀開被子,轉身,雙腿離開床面掛在床邊。緩緩地,腳尖碰觸到地面上的拖鞋;緩緩地,她穿上拖鞋,移動。然後吃力地抱起筆電往回走,瘦弱的身子、緩慢的步伐,可想而知:她病的不輕。
爬上床、蓋好被子,少女開啟電腦。螢幕由黑轉藍,最後出現熱帶島嶼風情的桌面,小小的游標來回移動。開啟的Media Player播放純鋼琴的音樂;即時的離線狀態被『我的人生,我會好好走──病床上的少女』取代;連線,開啟部落格。除了打文章跟回應文章外,少女難得在部落格世界遊蕩。『台灣TAIWAN』一個影音標題,藍色的框框寫著白色的台灣人啊。游標輕點,她靜靜地看著影片。影片的尾聲,少女的身子微微顫抖,一顆淚珠滑落。
夜裡,少女並未熟睡,她依舊思考今天所看的影片內容。月光灑落,她暗自下了個決定。
§
自從看完影片,女孩就變得怪怪的。不是拚命打電腦,就是在發呆。
又是一個假日。女孩吃完早餐後將前一晚未看完的小說看完,打開電腦,她開始打文章。
「叩‧叩‧」房門響了。緊接著「喀擦」一聲,門被推開了。四個與病床上少女同年紀的女生走進來。走在最前面的少女調侃地對身後其他女生說:「唉啊啊,她看起來氣色不錯,應該要她復學的啊!」
「小艾!」少女驚呼。
「妳在幹嘛啊?現在才發現我們!」小艾賭氣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啦!」少女臉上出現少有的笑容,自從生病以來她很少再笑得這麼開懷。
「看在妳有誠意的份上,本姑娘就饒了妳。」小艾也忍不笑了「看看我還帶了誰來?」
「饅頭!天天!阿珮!」
「有比較好嗎?」短髮的阿珮問。
「都在忙些什麼啊?很少看妳上線說」有baby face的饅頭問:「難道護士禁止妳用電腦?」
「如果護士禁止的話那筆電早就被沒收了吧!」小艾酷酷地說。
「我在寫小說,開即時通會讓我分心。」少女微笑。
「小說?我要看!我要看!」小艾興奮地說著。
「還沒寫完啦!」少女閤上筆電,說:「妳啊!猴急的個性還是沒改。會把男生嚇跑的!」
「啊唉唉!妳錯的!」饅頭賊笑著:「這傢伙在男生面前既溫柔又害羞,已經有小老公了!」
「饅頭!」小艾臉紅得像熟透的蝦子,刻意轉移話題的問:「那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大師的創作呢?」
「晚些日子我就會po在網誌上」
小小的病房,充滿濃濃的活力與友情。
§
「怎地又再打電腦?」母親抱怨著。聽見母親的抱怨,少女將筆電關機。「妳到底在用什麼啊?每次都在用電腦。」母親嘀咕拉著張了椅子,坐下。
「媽……」少女突然開口,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覆上一層哀愁。「媽,醫生說怎樣?我可以回家修養嗎?」她討厭這裡。討厭每天注射營養劑,好像她不能吃飯;討厭令人窒息的寧靜,這樣給她有種被遺忘的感覺;討厭只有電腦的陪伴,多希望有人陪她聊聊天;討厭如機器般的護士與醫生,多希望跟他說話的人語調有所謂的抑揚頓挫。
「不行。」母親說,她撇過頭不面對少女,接著說:「就算醫生說可以,我也不同意。」
「媽,可是……」
「我知道妳討厭這裡,可是媽還沒準備好……」母親哽咽起來。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多殘酷的一件事,況且少女正值二八年華,母親要接受這件是真的很困難。畢竟懷胎十個月,又扶養到這麼大!真叫人心碎啊!
「我知道了。」少女說。牽起母親的手,淡淡地說:「媽,我知道了,我會在這裡過到最後一刻。不過有件事我想拜託妳,就是在我死後……」
「別說不吉利的話!」母親尖聲叫道,將手抽離少女手中並激動地站起來,「我不准妳再說……」她開始碎碎唸。少女淡淡地看著母親反應,低下頭,沒說什麼。
這夜,母親很傷心;少女沒睡好……
§
自從母親失控地要她不要再提「死」這個字後,少女一逮到機會就用電腦,也不管母親、護士怎麼說,她依舊執迷不悟,甚至犧牲睡眠來打電腦。病情本來因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而日漸加重,又加上她這樣拚命用電腦,病情惡化地更快。
這天,母親推開房門,少女趴在筆電上,睡著了。嘆口氣,母親走過去,拿起涼被披了上去。「這是什麼?」她輕聲問。悄悄、慢慢、細細地移動筆電,好讓自己能看到整個畫面。
一顆、兩顆、三顆……晶瑩踢透的淚珠溢出眼角,她欣慰地看著累壞的女兒,疼惜地拂摸女兒柔軟的秀髮、背部。
「嗯?」少女皺皺眉頭,移動一下身軀,睜開朦朧的雙眸。「媽?妳……我……」她驚呼並開始語無倫次,因為母親發現了。
「妳要打這樣的文章,媽不反對,不過身體還是要顧啊!媽希望妳能多陪陪我們。」語氣有些驕傲又有憐惜與不捨。
「您看過啦?」少女訕訕地絞弄著手指頭,不像以往開朗率真的風格。
母親搖搖頭,笑著說:「我只看了這一段。我可以看全部嗎?」對上母親的眼,少女開心地笑了,點點頭。
「欸!錯字,錯字!」母親坐在女兒身旁指著螢幕。
「哪裡?哪裡?」少女瞇著眼「真的耶!」敲打著鍵盤,少女靈機一動,笑著說:「要不然這樣好啦!媽妳幫我校正吧!哈哈哈!」
「妳唷──」
跟上次比起來,今天,真的很溫馨。
§
「人數……」視線停留在左下角,本日人氣。那邊出現少女從未看到的數字,35。從開辦那天,這個數字未曾超過二十,為什麼今天這麼反常!「咚」一個視窗跳出。
「很感人,妳不介意我跟別人宣傳吧@@」是天天。天天是她們五個之中最安靜、最好的一個。看到她的評價,少女笑了。決定不把文章鎖起來,因為她要所有台灣人看到她的文章。
幾日後。
「我以我身為台灣人為傲!」「加油!台灣加油!」「這就是愛台灣啊!愛台灣啊!」「Taiwan is so beautiful」「台灣有希望了!」
「回應蠻熱烈的嘛!」小艾說,今天補習結束,她便到醫院陪著少女。遞給少女蘋果,她也津津有味地吃著另一顆,手揮舞著。
「嗯。」啃著蘋果她點點頭,說:「不過,故事還沒完。我怕有些人前面很認真看,後面就隨便回了……」少女咬著蘋果敲打鍵盤,回應支持她的讀者。
「剩多久?」小艾沒頭沒尾地問,眼神有點黯淡。
「啥?剩多久?」少女歪著頭,手指暫時停止跳躍。若是問文章的話,應該要說剩多少,而非剩多久啊!
小艾嘆口氣,伸手,把筆電閤上。瞳眸理應著少女的倒影,認真地再問一遍:「剩多久?」
頭一次見小艾這麼認真,少女頓時明白小艾想問的問題。她眼神放空,她真的不知要如何開口才不會讓他們傷心;不知要如何讓他們看開、釋懷,不知如何安撫他們的情緒。昨天她趁無人時,開口問護士她所剩的時間;護士一開始不打算說,怕她會絕望而放棄繼續活下去得念頭,但禁不起她苦苦哀求只好回答她:「少,一個月;多,半年。」就在少女陷在思緒之中,一個柔柔的、輕輕的、軟軟的氣息包圍她,原來小艾抱住她。
小艾摟著少女,淚水浸濕少女的衣裳;少女慢慢撫過小艾的柔髮,柔聲說:「沒事的,沒事的……」小艾點點頭並放開少女,拭去臉上的淚痕,但情緒尚未平復,她微顫地說:「我好怕……真的好怕……好怕失去這樣的好朋友……」少女點點頭,她知道。為了轉移話題,少女開口問:「最近妳們學校有發生事嗎?快告訴我!悶在這都快長蘑菇了!」
小艾破涕為笑,恢復以往開朗的模樣,嘰嘰喳喳談論學校的趣事、抱怨學校的政策,順帶把別校的事也扯了進來。高中小女的話題除了八卦外免不了還有夢想,少女看著窗外,問:「對了,妳要拚那所大學?台、清、交、成、政那一所?」
「考上那就讀那啊!現在才高一耶!」小艾狐疑地看著少女。
「考上那就讀那。妳跟考基測時一樣!」少女笑著。還記得當初五個人在操場討論登記分發時,小艾瀟灑地說出這一句話。
「本來就是這樣啊!」小艾嘀咕著,「不過,蠻想到別的縣市闖闖。」眼神也看向窗外。許久沒人講話,小艾像想起什麼似的說:「都是我在講!妳呢?妳想幹麻?」
「我啊……」少女小思考了一下說:「出書。我想出書。」
「哪本?妳現在寫的這篇?」
「對啊!我要讓全臺灣的人都看到。」眼神有著自信滿滿的光彩「還有……我想背著大提琴,騎腳踏車環島一周。我要在海邊拉大提琴……」
§
「妳想出書!」父母異口同聲驚訝的說。
「對啊。」怪怪,何必這麼驚訝啊!出書又不是什麼大事!少女繼續敲打鍵盤。
「妳是認真的嗎?」父母還是不相信,女兒竟然想出書。
「當然是認真的啊!」她刻意停下動作盯著父母。唉啊,我有這麼不被信任嗎?而且我看起來在說笑嗎?好吧,既然不信任我,只好使出大絕招了!
「爸、媽,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完成我的夢想?就算有時間,我還能去完成嗎?如今,我那都不能去,只能待在這裡。我知道我的文筆不是絕頂,但我希望其他人因我的書而知道我有一個夢,一個未完成的夢。」淚水滑落,「爸、媽,您們就幫我完成這小小的心願吧!」
「這……」父親有點猶豫。
「扣‧扣」護士推開房門,說:「有客人拜訪。」身後站著一位少女,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和兩個背著大背包的男子。
「小艾!」不可置信啊!
「嘿!」小艾對少女一笑,轉身面向少女的父母,鞠躬,說:「伯父、伯母好,我是小艾。這位是家父。」她指指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此時小艾的父親開口:「陳先生、陳太太,敝姓白,這是我的名片。」掏出名片,繼續說:「小女跟令嬡是國中同學,我想令嬡有跟二位提過對吧。最近小女告訴我,令嬡想出書。」
「是有此事,可是……」母親很緊張,因為白先生是知名出版社的主編。
「我看過令嬡的文章,寫的還不錯,而且網路上的評價也不錯。」
「是嗎?」父親很喜悅。
「對了,這兩位是我們編輯社的人員」小艾的父親側身,向各位介紹身後背著背包的兩位男子。「他們以後就會幫忙處理妳出書的事情」小艾的父親向少女點頭說道。
「爸,您們出去談談比較好吧,這裡是醫院。」小艾提醒。
「嗯,我們出去外面談談吧,兩位請。小艾,待會我再打電話給妳。」一行人離開病房。
「小艾,這……」少女有些錯愕,也有些驚喜。雖說以前就知道小艾的身家背景不錯,只是不知這麼有來頭。小艾憐惜地摟著少女,說:「我想幫妳完成夢。」
「小艾……」淚落下,那是喜悅的淚。
§
「妳在部落格上還蠻有名的嘛!」一個戴眼鏡的女子說。
他們是出版社的人,除了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外,還有報刊記者;原因是同一家公司。小艾爸爸強力推薦下,這團人幾乎每天都到病房報到。校稿、訪問外還跟少女聊些雜七雜八的問題。在這些媒體人和網路的關係下,少女成了這陣子的熱門話題,而部落格的人數一天比一天多,更多人等待少女發書。
「哎啊啊啊,人數比昨天多六十人說!」唉,每天都在說這些。
「哪些頁數要插圖啊?」比起記者,這些出版社的人員就認真多了。
「插畫啊……那個多放一些臺灣的風景,照片、素描、油畫、水彩……都可以,漂亮的就放上去。不過不要太多,因為它是小說,重點是文章!」少女若有所思的回答。今天她看起來更加憔悴,原因無他:趕稿、應付問題、編排……,主要是她的病情因最近的過度勞累、睡眠不足而迅速惡化!原本還可以坐直的身軀現在整個陷進柔軟的床裡,而且昨天小說的最後一章也是由她口說,別人打字的。
「校稿OK了,剩下就剩插圖、序、書名、筆名或許還可以加些專訪。」出版社向少女報告最新的進度。
「序就省略吧……至於書名跟筆名我再想想。」少女欣慰地笑著。「我想靜靜地想一下我的書名跟筆名,待會再來問我吧!」所有人點點頭離開病房。
§
「應該好了吧……」看著錶,出版社的人交頭接耳。
「怎麼全聚在外面?被趕出來啊!」小艾提著一帶蘋果,少女最喜歡吃蘋果了!
「小姐。沒有啦!她說她想靜靜地想書名跟筆名,所以請我們出來等。」
「喔,我去問她好了沒。」正要拉開門,病房裡發出嗶嗶嗶的鈴聲,醫生跟護士趕到病房進行急救。
夜晚,醫院小小病房中充滿哭聲,掉在地上的一袋蘋果,和一張有著歪歪斜斜筆跡的紙片……
§
幾個星期後,各家書局的排行榜第一名都是同一本書。書的封面寫著:全世界都要讀,臺灣人更要讀 轟動一時的網路臺灣小說
書名和作者名一樣──臺灣。
§
後記
「《台灣》,讓人熱淚盈框的愛國小說破百萬。目前有電影公司正跟出版商協詢,希望能將小說拍成電影。記者……」短髮少女將腳邊的收音機關掉,調整好位子,她對身邊的三個人說:「好了嗎?」
三人點點頭,她對天空輕聲地說:「妳看到了嗎?我們幫妳完成心願了!」
伴隨著海風跟海浪的聲音,四個人演奏著大提琴。她們的影子跟單車的影子映在潔白的沙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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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篇去參加台文營文學獎
說實在的,原本題目不叫最後的願望
而是,台灣(當然台灣本土一是很強)
只是寫到後面無法表達出臺灣意識
所以,就改題目=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