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看阿爸，嚴肅威嚴親像一座大山。

阿爸的眼睛大又炯亮有神，從我懂事以來，只要他的目光瞪向我來，我就幾乎變成急凍人，呼吸幾乎是要停止了，手足無措。

阿爸當然有慈愛的時候，那是他與兩個弟弟嘻笑玩鬧的時候，我就只是遠遠的看戲的觀眾。曾經好羨慕又好難受，羨慕為何弟弟可以無拘無束與阿爸嘻鬧，難受為何阿爸與我的距離卻是好遙遠。

我們是種田人家，阿爸與娘都有忙不玩的農事，即使農閒時候，阿爸跟娘都要去打零工，娘到工廠上班，阿爸則是到建築工地綁鐵筋，生活是如此艱苦又如此辛勞，我是長女，娘需要我幫忙分擔家務，要洗衣要煮飯。

上學以後念教科書，書上說「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打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我家是：「天這麼黑，雨這麼大，爸爸種田去，為什麼還不回家？」書上說：「爸爸看報紙，媽媽煮菜，我掃地，弟弟洗碗，一家人分工合作。」我家是：「爸爸割稻子，媽媽作女工，我煮菜掃地洗碗。」我曾問，那弟弟不是應該跟我分工合作輪流掃地洗碗才公平。阿爸看著我，娘說：「妳要學會作家事，將來嫁人才不會吃苦。」書上說一家人圍著餐桌，晚餐時間孩子報告學校發生的趣事，爸媽微笑傾聽分享。我家是晚餐時刻好不容易全家聚在一起，阿爸開始說你這次考試為何退步，妳家事為何沒做完沒做好，讓我端著飯碗吃不下，只想逃。阿爸說有得吃要感恩，乖乖坐下把飯吃完。我的飯在喉嚨像石塊。

說故事比賽得第一，拿了獎狀回家報告好消息，阿爸說這些都是雜務，書念好比較重要。以後演講作文畫圖得了獎，回家也只是淡淡的說，有獎狀。

娘有一次曾經說，我是阿爸的第一個孩子，小時候阿爸最疼我，要上街只載我，連娘都不給跟。

可是我怎麼覺得娘記錯了，真的，她一定是記錯了。

我的記憶裡，不曾存有阿爸疼愛我的記憶。

我只記得，近午時分，我在廚房準備午飯，切著菜，爐上鍋子裡的水咕嚕咕嚕滾開了，阿爸從外面的陽光裡走進來，看了一眼：「水開了為何不放菜？鍋熱了為何不放油？」我頓時不知該放菜還是該放油還是該關火還是繼續切菜。從此我養成作菜要關上廚房門，先準備好材料洗好切妥才開爐火。並且趕在阿爸回到家之前把飯菜準備好。還有，阿爸在廚房，我就不會作菜了。

小學國中要畢業旅行，我只敢偷偷問娘可不可以去，娘說去問你爸去。我說那就不用問了，我不要去了。其實我還是很想去，只是那個想去的慾望與去徵詢阿爸意見的恐懼相比，變得微不足道。娘還是很堅持我得去問阿爸，因為那是尊重。

一路走來，對阿爸的尊重，天增歲月尊重無減。

在我考上高考的那一年，阿爸高興極了，辦桌請親朋好友大吃一頓。酒酣耳熱之際，阿爸舉杯說：「今天所有的酒我女兒替我喝。」背後柱上貼著寫著我的名字祝賀的大紅紙，映得他的臉紅通通的………。

到奮起湖開始上班以後，每天傍晚阿爸都會打電話來，跟我說說話。這電話的開頭總是：「小姐啊！吃飽沒？」我就會說：「小姐的爸，那你吃飽沒？」然後即使是閒話兩句都好，只要人在山上，每天這通電話都不會缺席。直到我再調回台北上班，這通小姐與阿爸的電話就沒有了。

我很好奇就問了阿爸怎麼不再每天打電話給我了呢？阿爸說，妳以前在山上一個人，我擔心妳沒伴，所以每天打電話跟妳說說話，妳比較不會孤單；回台北了朋友多，我才不擔心哪！

我該怎麼說呢？

後來陸續從娘那兒聽說，阿爸很驕傲我考上中部第一女校，村人對他說，厚！看不出來種田人的小孩那麼會讀冊！從那以後，阿爸雖然對我要求更嚴格，但他心裡一直是以我為榮的。

跟阿爸突然親近了起來，我開始試著撒嬌（我以前根本不懂什麼是撒嬌），我才開始覺得我跟阿爸距離拉近了。

阿爸在我心目中，還是一座大山，只是這座山生態豐富充滿感情，這座山是我永遠的可靠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