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色，戒』是張愛玲的小說，也是李安據此拍成的電影。小說中的女主角王佳芝是張愛玲塑造的，我們姑且稱為張佳芝；電影裡的王佳芝是李安刻劃的，我們就叫她李佳芝。

記者：首先請兩位談談，對彼此的印象。

張佳芝：李佳芝在電影裡令人驚豔，為藝術犧牲的程度也令人咋舌。因為電影是小說的具象化，看完電影之後，觀眾即使對主題或結局有意見，但絕沒有人會對王佳芝的長相有爭議的。

李佳芝：小說中的王佳芝是嶺大學生，皮膚白皙，胸部豐滿，額頭略窄，六角臉，足比易先生高半個頭。由於生活背景不同，我敢說每一個人心中的張佳芝都是不一樣的。相同的是她的美貌吸引了易先生，是她幾乎成功地暗算了這陰狠的特務頭子，是她終於被自己也不懂的愛出賣，而白白地犧牲。

記者：小說和電影在劇情和結局大概是一致的，但強調和渲染的程度卻有很大的不同。就拿那三場NC-17級的床戲來說，張佳芝是船過水無痕，李佳芝卻為這二十分鐘拍得血脈賁張、驚心動魄。兩者為何有如此巨大的差異？

張佳芝：我以為特別渲染這三場床戲，除了市場考量，主要是為了襯托易先生的狐疑、自囚，以及沒安全感的性格。電影版多出了好幾個場景和對話，像是佳芝在日本料理店為老易唱了首民謠，以及老易訴說他的長官人人心懷恐懼，和求刑時犯人腦漿濺到他黑亮的皮鞋上，擦都擦不掉等等，在在烘托出他的諷世、殘酷與隔絕。

李佳芝：小說中對男女交歡著墨不多，用的是比較含蓄的調情方式。像是老易在座車中假裝正襟危坐，手肘卻頂著佳芝的『南半球』，令她周身發麻等。老易偶爾也會說：『兩年前沒這麼大喲！』但也僅點到為止，比起電影上的情節，像是隔了半世紀。

記者：『色，戒』小說是在1950發表的，而電影版是2007問世，能說不是跨越半世紀嗎？

李佳芝：原著整個劇情的發展，從佳芝下午三點在易家打牌，到佳芝十點前被處決，前後不過七個小時，祇是電影片長的兩倍多。但因為其間倒敘到香港的上半場，以及回到上海後的策劃、幽會及幾場淋漓盡致的床戲，所以感到時間很長。

張佳芝：電影版在香港的那段加了一段血淋淋的暴力情節，那是這些嶺大學生在撤退前，被仲介人發現他們行刺老易的企圖，而不得不殺人滅口的片段。這段情節突顯出學生雖有理想與熱血，但面對真正殺人時的恐懼與生嫩。這和故事最後他們在煤礦坑前，臨行刑的顫抖與哀嚎是互相輝映的。

記者：可惜有些人認為這部片子除了色情，又太暴力了。

李佳芝：全劇的高潮，是佳芝說出：『快走！』前後的心情轉變。小說版可以從容地描述她此刻的心境，從『權勢是一種春藥』，『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直到她對梁閏生、鄺裕民和老易的感覺，作者可以停下馬表，娓娓鋪陳，但電影對內心戲的表達就困難多了。只能以眼前發生的事件，以及佳芝的反應來展現。老易意外送她六克拉的粉紅鑚，也許是佳芝『倒戈』的近因，但是如果沒有那三場情慾戲的烘托，以及日北料理店的那段小調清唱，這心境的轉變在電影中難免突兀。

張佳芝：其實在小說中，佳芝是有意無意在一切都『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之後才喊：『快走！』的。她的內心掙扎一直到『碰』的一聲，不知是關車門聲還是槍聲才正式結束。她不知道老易是逃脫了，還是被暗殺了，但是無論如何，此時她總算是對這段『愛情』以及國仇家恨都有了交代。

記者：的確，在電影中要掌握佳芝說：『快走！』又希望─或者不希望『太晚了』是不容易的，尤其在這段快節奏、高張力的劇情中。

李佳芝：許多人從主題意識層面來批判『色，戒』，認為一顆六克拉的粉紅鑚就讓一個特務失節不足為訓，其中電影版更是刻畫色情入骨。這也許和我們一意過分簡化問題，和難以擺脫傳統的忠孝節義保守思想息息相關。

張佳芝：也許這正是張愛玲生前所說的：『叫漢奸太沉重』吧。藝術家的思想，總是多維而包容的，在他們的N次元內心空間裡，好人壞人不是這麼容易界定的。

記者：最後請問兩位，張佳芝就是李佳芝嗎？

王佳芝：李佳芝是具象的，張佳芝是抽象的。你可以看到剝個精光的李佳芝，但妳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你可以在小說中讀張佳芝的想法，但你永遠不知她的模樣。我們可以說李佳芝是照著張佳芝的胚子做的，但又加入了自己的個性。重要的是，小說和電影版大同之中卻有小異。日後的批評者，切莫張冠李戴，把張佳芝當成李佳芝，才不會有欠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