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exist as I am, that is enough,

If no other in the world be aware I sit content,

And if each and all be aware I sit content.

                                    --Walt Whitman  “Leaves of Grass”

  「我活著，忠於自己，這已經足夠，

    即使世上無人知曉，我也能滿足的坐著，

    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知曉，我也能滿足的坐著。」

                                     —— 惠特曼  「草葉集」

我在德國，從不曾刻意去建立或擴展我的人際關係，雖然我心裡明白，對於一個剛搬到新環境的人來說，積極主動的與人互動，會幫助他適應得更好，融入得更多。但是，我就是這樣隨性的生活著。或許是個性使然，或許是語言障礙，或許是我的生命周期，正處在一個安靜的蟄伏階段，我也想要像美國詩人羅伯．佛斯特 (Robert Frost) 所說的一樣：「我想要暫時離開地球，再回來重新開始……」。我在這裡生活，像棵沉默的大樹，也像朵不引人注目的小花，在自然裡自得其樂；偶爾有人路過，我才會輕擺枝枒、沙沙作響，或是抬起小花的臉，親切微笑。

數年前搬到了台北山區。剛住在山上時，有一種耐人尋味的寂寞。可能是因為人在大自然裡，寂寞一升起，就蒸發掉了，融入這樹林的香氣，化成藍天裡的雲彩，心變得寬闊滿盈。人生難得有幾個時日，可以真正獨處，真正自己和自己平和靜謐的相處？那時，我有輛腳踏車，我總愛騎著它滑進山上綠蔭的小徑，頭抬得高高的，看著映在藍天上的綠葉飛快的往後退，微風撫過我的身體，大地支撐我的重量，我耳邊響起成長團體的治療師在帶冥想時常說的：「現在你什麼也不用做，哪兒也不用去，也不需要成為任何人……」(nothing to do, nowhere to go, no one to be……)

這種也是自在的孤獨，人在異鄉，自然感受的更深。在巴伐利亞的樹林裡，地更廣、人更稀，有時我從家裡走森林步道經過市公園到城裡去，路上遇不到半個人。一路上，我、我的影子、大樹、石頭、小草、野花、小鳥、小蟲、陽光、微風、遠方的房子、樹下的椅凳、樹吟、鳥叫、我的腳步聲……一切如此豐盈，我任這一切向我招呼，向我道別。偶爾會有溜狗的人迎面而來，偶爾會有喘著氣的慢跑者穿過樹叢，或是微笑問候，或是擦身而過，都和這大自然裡的一切一樣輕鬆愜意。

很奇怪的，當我在這德國的鄉間獨處時，我甚少感到寂寞。反倒是頭 一兩 年，在這裡和鄰居或友人聚會時，在不熟悉的語言裡，在不熟悉的話題裡，那份隔閡和寂寞格外錐心。或許是這個原因吧，我能更安然的享受獨處，或者更確切的說，時常渴求那份自己和自己相處時的熟悉感。

 當我有機會獨處時，我就善用這段時光享受獨處之樂。有時甚至覺得連音樂也多餘，在這一份靜謐裡，我學著聆聽，聆聽周遭的一切。

 我聆聽春天的鳥兒，聆聽牠們不同的音調和節奏，聆聽那不斷重覆，單一而美好的樂句。我有時也自娛的學著牠們的叫聲，當我在花園裡為牠們撒上一把葵花籽時。

我聆聽夏天的小溪，在蜜蜂催眠的嗡嗡聲裡，在午後慵懶的陽光裡，那流水潺潺是如此沁涼晶瑩。

我聆聽秋天林間的風聲，聆聽它如浪般一波一波的襲來，每每我總是錯愕，那不正是我年少時聆聽過的太平洋白浪？那浪，讓林間泛黃泛紅的秋葉輕脆的沙沙作響，狂野凌亂的在風中飛舞。

我聆聽冬日的火爐，聆聽那在金橘色火苗的狂舞下，劈啪作響的柴薪；那聲響是溫暖的，居家的，安心的。

我聆聽晨間彼此呼喚的鄰人，聆聽午後林間嬉戲的孩子，聆聽黃昏時，鄰人車子歸家的引擎聲和關車門聲。

我也學著觀看。

觀看綠林後頭，藍得濃烈而發亮的天空；觀看雨後林間泛起的白霧；觀看黃昏搖曳的麥浪；觀看樹林如何在白亮的雪地上，映上如湖面般的藍影。觀看百花齊放，觀看枯枝敗葉；觀看群鳥齊飛，觀看粉蝶憩息。

 在獨處的靜謐中，視覺和聽覺都變得靈敏了；在獨處的徐緩中，當眼、耳和一切感官向自然敞開的時候，時間早已被遺忘。記得讀過神話學大師坎伯的一句話：

「當你和他人在一起時，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但是當你獨處時，你可以是全世界。」這句話裡，並沒有狂妄的成份。反之，有一種謙卑和柔軟。獨處時，你可以是花，是石頭，是風，那是一種忘我的喜悅吧。

在我享受獨處的同時，我終究知道，人非孤島，人需要分享、汲取和付出。我也知道，在異鄉的生活如樹木的成長，需要時間和耐力。我更知道，我可以不孤獨，不論獨處或是處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