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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看臺灣 (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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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看臺灣 (原載l 947年1月6日至7日上海《大公報》,收入《人生採訪》,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4月版)


“建設新的臺灣”是高調

先保持好根基方是正經

一 弧形的悲哀
作為今日中國一個國民的厄運,莫慘於這個赤裸裸的事實:除了足跡未涉過的非洲莽叢,出了中國門檻,舉目莫非烏托邦。不說恍如隔世的歐、美,一片被殖民者奴役著的南洋,正用安定與繁榮吸引著中國的闊老,香港的華人顯然比廣州的同胞,享受著幾百倍以上的政治自由,然而連為日本剝削榨取了半世紀的臺灣,一樣經過九年的戰爭經驗(轟炸,封鎖,征斂)。僅僅一水之隔,而情況也竟和這塊為三民主義滋潤了二十載的中因本土相形之廠,如此的不同!

由上海而臺灣,再由臺灣而廣州。這個弧形的飛翔,給我的刺激太深刻了。一邊物價像風箏般升騰,檻樓的婦孺白天,像蒼蠅般翱著肥胖的行人,晚上像垃圾般倒在大公司的冰冷臺階上,三輪車抽著簽,交易所在水泄不通,工廠的煙囪由低微烯噓而斷了氣,只要有一杆利槍,吃喝,什麼都不愁。然而愁什麼? 大屠殺已在肇始。誰也沒安定,誰也是能抓點什麼,就抓點什麼。連開學校的也像米店煙鋪老闆般,高抬知識價碼。雜誌封禁,文人逋逃,黃色的文化和官方的訓詞填滿了智慧的真空。冷呵,冷呵,我有什麼穿什麼,還哆哆嗦嗦在龍華機場的坪角,無助的望著灰黯的天空。

當機翼斜過草山,輪胎觸到臺北的土壤時,那溫暖豈僅是氣候的?論整潔,那真像由法國最骯髒的一個村鎮進入了瑞士;寬坦有條理的馬路旁綠著樹群。太平洋的春風溫煦地吹來。不但博物院,音樂廳,圖書館的門前沒有上刺刀的武夫駐守,連長官公署要地,也沒有穿軍服面掛凶相的保鏢人。 (日本時代就沒有)我感到了舒服,友誼,因為我感到人民在這裏是被信任著。店窗比不上上海南京路的輝焊,美國貨稀少得令我這上海客通身失了重心。(台人儉樸是原因第一,本身能製造是第二,不迷信西洋貨是第三。)礦開了,油吸出來,甘蔗榨成了糖,矽沙石灰做成了水泥,豆餅變成了肥料,湖水運用成了發火發力的電——這裏.天賦是被享受了。

中午尖笛—鳴.像潮水般男女工人由廠口湧出。十天的巡遊,沒遇到一個乞丐,(也沒遇到幾位巨富或暴富)臺北市府無須抽籤或使用水龍機槍,因為人工也有了出路。一個下女洗完了碟碗,便服在席上看科學小說了。應該在弄堂裏嘶嚷拉屎的頑童,卻都坐在教室裏畫著石板。雖是一水之隔,一樣是中華人民,臺灣的小學生一季交不到國幣四千元,中大學生一季學雜費也不及國幣兩萬元。(日本時代國民教育是強迫而免費的)台幣不須跟著美鈔跑。

沒有旗袍狐襖,女孩子們的雙辮是搭在黑裙上的藍衫。嚴肅的交響樂台下,四千座位全能填滿,四千男女都屏息靜氣,把心靈暫時交給樂聖。在同一偉峨的“中山堂”裏,同時還舉行著別的座談,討論會。沒有人嚼口香糖,勒玻璃帶,但防止病菌的口罩卻有人戴。唐代的室內陳設保存了,講衛生的抽水馬桶也未被屏棄。利物浦、芝加哥的工廠區緊連著黑暗污穢的貧民窟.臺灣多少糖廠是公園化了:繞過巨大的噴水池便是一排椰林。水門汀道旁隱著的是所所職員住宅。我恍然覺得這裏不是沒有西洋文明,但是經過挑剔選擇過的。毒化過華北的日人,在這裏卻沒種鴉片,也很少麻將。政客有。貪污的政客有。官僚資本也有。但習慣於“軍治”的內地人到了台灣,僅僅表層上不大見戎裝的跋扈,便儼然覺得有了“政治”,到了桃源。

由臺灣再起飛廣州,那感覺就如由半空跌了一跤。滿臺灣看見的是煙囪,學校,音樂廳,到了廣州就成為國粹;第一個感想是,羊城乃是消費城。無論立在太平路上,或走過惠愛路邊,睜眼一望,都是酒店,酒店,酒店。乾瘦的漢子玩著獅戲,金店放著炮仗。無線電和真鑼真鼓在比賽著吵鬧:“大廉價”,香港走私來的上好洋貨。在廣州半條街上,我看到比全臺灣更多的兵。中山堂前的崗兵不但上了刺刀,手指還鉤著持槍的發彈機。街上乞童在人隙中如,小螃蟹般那麼穿來穿去。荔枝灣船戶的木板河屋腐朽得快斷了腿。珠江上的擺渡限收二十元,酒店裏的女招待管夾管喂。中山公園那只新一軍由緬甸俘來的大象,眨著憂愁的灰色細眼。經手人吃了它的糧,它掉過頭去把附近的芭蕉嚼光了。廉價的大量生產的是貧苦勞工,錢是向舞場酒店裏潮般的湧。由補品取得的生命力,肥的用在划拳狎妓上,瘦的只好“丟丟” 打打。

臺灣不但比不上更現代化的西方,在建設上它一定遠跟不上日本。但位於這弧形的突凸點,相形之下,它引起的是敬重和羡慕。一樣是閩、粵的同胞,而且曾經蹂躪 在異族征服者的釘鞋下。釘鞋畢竟還有個原則,有個步驟;即使蠻幹,為了統治的成功,也不甘盲幹。民眾在不民主的環境下如可比做乳牛,臺灣的平民是喂了點秣糧才擠的,大陸的平民印是乾擠。臺灣民眾的奶水一部分已變成了鋼骨水泥的橋樑,造福農民的嘉南、大圳,密佈全島的交通,中國民眾的奶水卻多變成打仗的火藥了。

二 兩大投資
日人治台,比民國以來華人治華的根本高明處在兩點:工業建設給予台人以經濟安定,強迫教育奠下了現代化的真實基礎。有了這兩者,總督府用不到機槍防守了,人力車也無須抽籤,公民雖未琢成玉,卻不必都當門石來踢踹了。最低限度的教育機會均等重重地消滅了社會的嚴格階層化,同時增強了全島的生產力。這樣,臺灣才由賠錢的荒島變成“帝國”的寶庫。這兩筆(工業和教育)投資的利息真是太大了,然短見了一世紀,教育文化費的總額在今日中國預算上還不及百分之三,工業建設也迄為軍事家丟在腦後。

臺灣是中國國力一個尖銳的測驗,工業可以怪轟炸,怪颶風,教育這一課題,卻少遁辭。而在這上頭,我們已落了第。日人維持了半世紀,做為臺灣進步骨幹的強迫教育,光復後便被廢止了。說是暫時廢止,然而這一級的學童就成為了犧牲。但師資缺乏的中國,這裏找得出一萬八千位的小學教師? 民眾圖書館被接收了。當然,總理、主席的像都高高掛起,但櫃子裏排立的還是宣揚“共榮圈”的“昭和兒童文庫”!即使把全國各書店印的兒童書再搭上充滿了封建毒素的 “ 小人書”全搬了去,怕也填不滿那些日人為小國民編繪的龐大文庫:安徒生,葛林姆,博物,歷史,精美有趣的叢書。連兒童掛圖全沒有。
一片新生活標語下面,便是些兩三年前美國新聞處為宣揚美國國力而印發的戰鬥畫報。說是學費不收,可是在家長費講義費的名義下,教育已漸成為收入富裕人家的獨佔了。日本軍國民教育剛結束、臺灣兒童又在重黨團紀律輕個人發展的方針下受起訓來。在台中一個小學,我眼看數百少年,其中有僅六歲的,赤足立在院坪,行完一切紀念周儀式後,還得“向校長鞠躬”.“向教務長鞠躬”,“向隊長鞠躬”,一面鼓勵著孩子們的領袖歇,一面訓練著盲目服從。常步走,正步走,左轉,石轉,我可憐那些應該想盡機智來淘氣的小花苞.小校芽,小同胞!

交通是建設的根本。這次我們由東岸的蘇澳至南端的高雄,半壁海岸,相當於由遼寧到廣東。不但一路都有公路鐵路。而且火車沒脫過班,沒誤過點,小鄉村一樣是柏油路;鄉公所常遠宏麗於內地一等縣的衙門,正如小學校時常大過內地的學府。廣東有糖廠的時候,是賴人肉肩膀把甘蔗由蔗田擔到廠門,臺灣有四十二家糖廠,虎尾—廠便有伸入蔗田的輕便鐵路近兩千公里。

日月潭的景色的確綺麗可人,那片湖水也是臺灣的經濟命脈。有了比內地便宜五倍的電力,一切輕重大小工業便蓬勃起來了。有了便宜的水泥,便有了衛生設備,和水門汀的馬路。有了遠東最大的磷肥廠,搭上嘉南的偉大灌溉工程,便有了不受天時地利牽掣的農業。因為臺灣自身有煉油工廠,油價由八千台幣一直抑到三千以下,以致美孚、德士古商人知難而退。這是說,堅強經濟的根本方策不是拋黃金變匯率,而是得生產。留有日人良好基礎的臺灣東北,假使不為政局所牽掣,是比中國任何一地的工業都有把握的。然而那個“假使”的魔影卻大得凶得不堪想像!

三 政績試金石
愛臺灣的人都希望腐朽祖國即使自己一定要下沉,也最好別把這為敵人培植起的“乾土”也拖下水去。因此.對於臺灣在行政上多享受點獨立性,我們是同情而又同情的。但聽說臺灣師管區就要成立了。證實到了臺灣,二五減租可並未相伴而來。臺灣每年對中央十五萬噸糖的報銷正阻撓著興建大業。如今,不等台人擺脫完五十一年來日本奴化教育的遺留,便禁止了日文的出版物,這樣,文化上在他們未抓住新媒介時使廢止了舊媒介.在法庭上,台人尤處在不利地位。本地的律師從此可以休業,台人的官司也就聽天由命了。

乍回到祖國懷抱來,台人對許多我們習慣了的怪現象還不習慣。我相信,內戰便是其一。老早黨部貼的一些標語已使他們莫明其妙了。“擁護國民政府!”臺灣人想,既是國民政府,合此還有別的可擁護嗎?“軍隊國家化!”這標語對習慣於日軍機構的台人也是多餘。起初,他們知道祖國鬧著紛爭。但勝利之後,放著大事不做而“重整旗鼓”來彼此消滅,卻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臺灣一天不徵兵,其內部政治的分野一天還不至表面化。像海南島一樣,臺灣的中部也是山嶺重疊。那山裏容或還藏著玩藝兒。如果把一部分台民逼上了梁山,復興臺灣也將成為泡影了。

日德民族性相同點之一是死板板,這性格台民也濡染了不少。對生活優越的英、美人,死板板是罪惡。對於在饑餓線上掙扎的人,那比嘻嘻哈哈可貴多了。這死板板的脾氣,和高調政治是一定配和不來的。二十年來紀念周在內地一向是開空頭支票的日子,但台人卻是慣於要內容的。臺灣早接收了。民心誰也承認並未完全接收。 要接收,可得擺出政績來。

在所有賢政中,沒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了。

祖國能給臺灣的是什麼?論市政,日人治下的臺灣可為全亞洲做模範。論工業,臺灣遠走在內地的前面。軍事教育他們有過了。忠君訓練他們受過了。五十一年來只 有一樁甜頭他們沒有嘗過,而在台人心中,認定只有國民政府可以給予:那就是自由。指摘統治者的自由,思想的自由,發表的自由——憲法所允許的自由。五十一年來,台人在日本統治下,吃、穿、住、行,都遠比中國平民好。工廠講求福利有時強于英、美。俱樂部,彈子間,游泳池,音樂會,凡是一個現代國民的最低享受,那時台人都享受了。短期間這“新臺灣”也不見能趕上那時的享受。日本人為了擠奶而肥牛,所以什麼都許可就不許自由。(因此台人多習專門技術,很少習文法科。)然而沒有了自由,即使是超等享受,也還是不舒服。台人投奔到祖國懷抱來,沒有別的苛求,只求准他們嘗嘗自由。

那麼,臺灣有自由嗎?世界上沒有比自由,這玩藝分寸再難衡量的了。臺灣還沒聽說查封雜誌動輒百十種,但現出的雜誌卻很少沒有官方背景的。臺灣還沒大批搜捕政治犯,但對於《和平日報》駐臺北記者丁君的由失蹤,而引起全台記者抗議而被逐出境,自坦白光明的陳長官到機要秘書都只說 “不大知情”。抓丁君的是警備司令部,陳長官可是該部司令。在臺北記者茶會上,一般記者都深刻感到從事新聞報導的朋友們,在傳播政令與宣洩輿情兩使命間折衷的為難。臺灣不是沒有民營報紙,但北(《新生》)中(《和平》)南(《中華》)三大報紙全是政軍黨的機關報,另外還有省黨部等辦的朝夕刊。這是說,比起內地的抄攤封禁,臺灣當局是賢明多了。但文化活動終還帶有濃厚的包辦意味。

在台南,我遇到了一個曾為共產黨員的臺灣人。還是莫斯科畢業的。他不但否認他自己與共黨仍有關係,並矢口否認還有台共。問他為什麼,他說戰前日本警吏捉了共產黨判徒刑,如今捉到就永不見了。談完了我們無意間同他開了個玩笑:我們邀他登吉普導遊鄭成功祠。怎麼拉他也不肯上車,慘白著臉,一霎那就煙—般的溜掉了。

在昭和統治下,“自由”嘗得最多的是二十萬高山族人。對那原始民族、日本做的工夫不深,也許是有意任他們自生自滅。自由嘗得最少的是臺灣婦女。承繼著日本傳統,女人在臺灣是奴隸,坐墊,幌子,泄欲器。見了男人打那麼深的躬,柔順得連眼皮都不敢拾!那就是“好教養”。不但飯館把女人與海參魚翅一同出賣,連草藥攤子木屐店鋪,也得有個豔裝女人坐在凳頭任顧客調戲。公司裏的女職員得給男同事沏茶倒水。這是和歐、美尊女風俗相反的一面。虛偽的恭維和奴役驅使同樣要不得。政治自由以外,臺灣需要社會自由。

可憐莫如日月潭涵碧樓對岸水社那百來高山族:遇見湖上駛來一批“深入民間”的旅客,便趕緊在又瘦又髒的臉蛋上塗些白粉,在襤褸上罩起一件有原始意味的彩衣,石杵丁東,旅客恍如進了叢莽,破落汙髒的草舍也混得一把米錢。站在水社岸上,我不知看的是馬戲還是動物園。我的直覺是:他們應受教育,應學點職業,靠這點原始賣 弄是不夠生活的,在這上面,日本統治者放任他們了,如果我們把高山族當國民持,卻應有個打算。

四 一個挑戰
傳統的中央集權觀念在大陸中國已造成了若干致命的病象,在文化政治經濟上脫節了五十一年之久的臺灣、尤難行得通。臺灣究將成為中國的愛爾蘭呢,還是內向為中國的一肢,那就端看大陸的政治風度了。不能忘記臺灣在心坎上以目前同往昔無時無刻不在比較。不能忘記他們要的不是鎖鏈轉了手,而且是更拙更緊的手。

日本奴役臺灣的根本政策在於人才庸常化,能力局部化。因此,台籍的電氣技工多得很,電氣工程師卻不大見;書記科員多得很,縣長處長卻不易找。台大如今九成是台人,(以前日生比台生是九比一)是個可喜的翻案,資源委員會派糖業人才赴美深造,其中待別為台人留有席位,是風度,也是卓見。有著臺灣那樣好的公民訓練,如果還不配享受相當的自治,則大陸的中國人民更不必徒然夢想了。

在台島兜完了圈子,重新望到臺北火車站上那些黨部標語,特別是“建設新臺灣”,我感到一種不安,一種諷刺。比起臺灣,大陸中國是個文盲國,比起臺灣,大陸中國是個原始農業國;比起臺灣,大陸中國是個消費國——消費的且多是洋貨。

臺灣的基礎“全”是日本統治者留下的。我們不幸生在這個標語口號的世紀裏,對於標語口號的內容.三十年來早已變得麻木不仁了:但是台人卻把壁上酌紙條當“佈告”。他們要兌現呵!大陸中國在現代化上離臺灣至少落後了半世紀。我們一面應趕上臺灣,不使它水遠是中國版域上的綠洲,一面治臺灣的先得盡力保持住日本人的建設,工廠得早些冒煙,教育得恢復舊日的免費強迫。這份消極工作以上,如果再加點自由,臺灣人一定由衷內向,黨爭內亂也必不至侵入島上來。

戶口登記了,土地測量了,人民教育了,災旱控制了,工業發達了。街道是柏油的,馬桶是水門汀的。有著這樣觀代化的基礎.如果中國還不能搞好,我後悔庚子年共管中國的計畫沒實現!

1947年1月上海
(原載l 947年1月6日至7日上海《大公報》,收入《人生採訪》,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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