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淘氣阿丹」漫畫的，就知道威爾遜先生老是把阿丹看成死對頭，避之唯恐不及；但我家的阿丹，卻有位忘年之交的福特先生，阿丹出生前，福特先生就已經是我們緊鄰，如今阿丹都十二歲，他可是阿丹認識了一輩子的老朋友。

福特先生在加州灣區一家紙業公司任職，當年剛認識他時，才六十出頭，高高大大的個子，臉龐上永遠掛著和善的微笑…這樣的形容太尋常，沒什麼特殊，但相處久了，就發現他的不尋常…

每逢週末，他總是在割完自家庭院的草之後，順帶把我家這片草也割了。對我而言，這可是絕頂稀奇的事情，在美國待了二十多年，「自掃門前雪」才是我所了解的美國佬。記得第一次撞見，我趕緊過去道謝，他居然沒事人似的說他需要運動。這人連幫個忙，都不想讓別人覺得尷尬。再說另一件稀奇事：他家的井水接通後，只要澆完草，他就將水管拉到我家前院，噴灑個把鐘頭，提供免費水澆我們的草！這些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卻是千眞萬確的事！

阿丹半歲時，我們抱養了一頭小狼犬，等到阿丹一兩歲會跑了，成天就見這小小子和狗狗，得空就鑽過圍牆縫找福特先生去，來個人狗大串門。這個福特先生從來不嫌阿丹煩人，也不嫌狗狗。我們那時仍是死腦筋，緊守著「人狗有別」，不讓狗進屋，覺得車庫和後院已經夠是牠的安樂窩了，哪想到福特先生居然讓狗登堂入室，與他同在起居間看電視！

福特先生有雙「巧手」，記得有回我正對著門旁那一碰即塌的鞋櫃發愁，他看到了，一言不發，回家拿了電鑽、釘子什麼的，三兩下就讓鞋櫃乖乖就範。阿丹大些，福特先生開始帶著阿丹釘釘咚咚、敲敲打打，教他許多所謂「男人」的活兒。阿丹曾經告訴我：鑽汽艇頂上的螺絲釘時，鑽出的孔要比釘子大半吋，因為這種特殊的螺絲釘進了水就會漲大。我和先生都不是能「動手」的人，阿丹那點「手藝」，我瞧絕對是從福特先生學來的。前幾年他退休後，阿丹更常串門了，坐上他那擱在車房裡的汽艇過乾癮，看他裝修器具，還一道修圍牆、漆油漆(阿丹可是漆得滿手漆回來的。)…暑假期間，他常讓阿丹摘盆他們家的蕃茄帶回家；有時就聽阿丹隔著圍牆吆喝一聲，要我接過他手上的大洋蔥。入冬前，兩家忙著砍桑樹枝葉，福特先生就會順手做個大彈弓遞給阿丹。

夏天裡，阿丹參加社區游泳隊，一大早就得上游泳池練習。每回經過福特先生家，常看他已經等在車房門口。他們之間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手勢」，是福特先生教阿丹的游泳秘訣(例如手掌緊弓，就表示游蛙式時，手指不可以分開)。

福特太太常說她的先生是「永遠的青少年」，這可不是單指著心態上說的。是大前年吧，他居然以七十五歲「高齡」，穿著輪鞋就在我們這條街上溜將起來，可惜很快就摔了個「狗吃屎」，一拐一瘸的拄著樹棍回家。

福特先生和阿丹最大的共通點，就在於這對老少都愛極了動物。阿丹說自己以後要當動物保育員；至於福特先生，他太太說他就和電影上Dr. Dolittle一樣，能和動物交談(可惜我從來沒聽過)。最有趣的，他在修好兩家之間的圍牆後，可能是怕我家狗狗「寂寞」吧，居然估算出高度，在牆上鑽了兩小一大的洞，看起來就像卡通影片上米老鼠的臉，作用啊，是讓狗狗可以看見他家的後院、看見他，又可以擱著鼻子聞聞！平時我在屋裡，只要聽見口哨聲，保準狗兒馬上就從車庫衝到後院去，吃福特先生賞的漢堡薯條大餐。

有件事都過去好多年了，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那時阿丹還小，我不放心讓他獨自溜狗。有天他沒先問，就把狗狗栓在前院樹旁，等著我帶他去溜。狗狗是興奮得團團轉，我卻得進屋做事，就要阿丹把狗牽回後院。福特先生那時剛好在旁，一心想幫忙，哪想到這狗急得翻臉不認人，才不管過去什麼漢堡「甜頭」的，先在他的手脕上狠狠咬一口再說，咬得血都流出來了。我知道有人早逮著這機會，大敲狗主一筆的，但福特先生居然只說「小事！小事！」一點都沒掛在心上。事情發生得太快，當時的我，就那麼「目瞪口呆」傻呼呼的站在那裡。

福特先生最大的嗜好就是賽船，我最初聽他說起，不以為意，認為就像一般老美，週末駕艘小艇出海玩玩。後來才發現他是「臥龍藏虎」、「真人不露相」，打從年輕時四○年代起，就參加各類小型汽艇比賽，1959年他曾經破了他那一型汽艇世界百碼速度紀錄，1961年灣區報紙封他為「Mr. Boatman」(船伕先生)，1965年拿下145Hydro型汽艇世界冠軍，甚至到了1996年還拿過在 Merritt湖舉辦的國慶百碼冠軍。福特夫婦沒有自己親生的兒女，唯一抱養的兒子史杜特，1979年剛搆上14歲准允參賽之齡，就拿下最小型1200ccHydro汽艇世界冠軍。他家車房架子上琳瑯滿目，放滿了獎盃獎牌。最有意思的是，他家後院擺了個由浴缸改造、外型「怪異」的小艇，相信嗎？他還真的和福特太太兩人，駕駛這小艇參加過由舊金山廣播電台舉辦的「浴缸艇」比賽，連續在1977、78年勇奪冠軍！「獎盃」是一座精緻改造過、可以掛在脖子上的馬桶坐墊。

他還有一項嗜好就是在山野間騎摩托車。北加州山區裡有個朋友的小木屋，遠離塵囂，是他最愛渡假的地方。在山野騎摩托車(當然這種越野型摩托車，不像高速公路上橫行霸道的那種重型摩托車)，常有機會從野熊身旁穿過，往往母熊已經嚇跑了，小熊還不知所以為然的站在那兒。他曾經多次說過，等阿丹大些，一定要帶阿丹上山渡假去。

他的老朋友傑夫卻認為：「吃」才是他最感興趣的事情，任何食物只要擺在他面前，他都愛。有回在山上，他居然用手機打電話到山下的皮薩店，訂皮薩餅上山，之後就頻頻說：嗯，手機是個好東西。

他退休後常常端把椅子坐在車房門口找人聊天，他是我們這區的老住戶，對門誰誰誰、街角誰誰誰，也是這區屋子一蓋好就住進來的…等等，他都如數家珍。他最喜歡提當年這區的房價才一萬多美金呢，現在漲到三四十倍都不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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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末，福特先生被醫生診斷出患了腦癌，短短三個月就過世了。患病期間，阿丹常常自動上他們家，幫忙耙庭院的落葉、割前後院的草。秋冬之際的落葉是非常非常多的，暮色中，只見阿丹獨自一人在他們前院，默默耙著葉子的身影。有時阿丹就只是到福特先生床頭探探、聊聊。

阿丹曾經把一首不知出自誰手的小詩，送給病榻上的福特先生，不知當時他唸這詩時，有什麼感受？

「如果上帝有台冰箱，你的照片必定貼在上面。

 如果上帝有個皮夾，裡面必定夾有你的笑顏。

 每年春天，祂就送你各色的鮮花，

 每日清晨，祂就送你美麗的日出。

 只要你想說話，祂就仔細傾聽。

 祂可以在宇宙間任何地方居住，

 卻選擇住在你的心中。…」

追思會上，他那交往了三十五年的老友捷瑞，對他的「蓋棺論定」，深獲我心：他永遠在對的時間、做出對的事情；他永遠忠於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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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丹從小就非常好動，再加上好奇心強、不愛乖乖坐著，結果老是被人嫌。能遇上福特先生，結為莫逆之交，雖然短短不到十二年，我真認為那是上帝送給阿丹的大禮物。問阿丹最懷念福特先生什麼？他說最懷念能在後院隔著圍牆和福特先生聊天；另外就是教了他許多東西。福特先生把阿丹當成「大人」，尊重他、疼愛他，又豎立榜樣，讓阿丹看到人與人之間是可以這樣相處的，可以互相幫助而不計酬勞，可以自己吃虧(即使被狗咬了)，仍看重朋友之間的情誼，以恩慈相待，不反目成仇。我還能再說什麼呢？過動兒阿丹，到現在之所以擁有如此健全的自我形象，福特先生是其中的一名功臣，他是阿丹生命中出現過的一位「天使」。

(艾倫‧福特Allan Ford，2004年於加州核桃溪市「跨越了終點線」，享年七十七歲，骨灰灑於北加州那塊他最愛渡假的山上。)

／瀟碧 (刊於北美世界週刊)

(上圖：福特夫婦／福特先生與愛艇／下圖：圍牆上的米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