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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學敬與佛洛伊德的線軸遊戲
2007/01/18 00:15:29瀏覽3424|回應0|推薦2

談玉儀。<《聽之認之》女性人稱之想像>。《中外文學》33卷第26938):101-130

佛洛伊德在〈超越愉悅原則〉(“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一文中,認為人類的精神受兩種驅力主導:愛慾本能——自我保護的直覺;死亡本能——生命內在的本能。除了生與死的命題之外,迴盪於其間者為佛洛伊德所謂「強制性重複」(repetition-compulsion)的心理機制,其中最有名的例子為佛洛伊德一歲半孫子丟線軸的遊戲。佛洛伊德發覺當其女兒外出時,小孫子便把線軸丟入床下,嘴中並大叫「不見了」(“fort”),不久後,又把線軸從床下抽回,喊著「找到了」(“da”),在線軸一來一往當中,孩子感受到一種主動的操控,藉以補償母親不在時的失落感。佛洛伊德表示:

雖無法對這孩子遊戲的單一個案驟下結論,但客觀的分析,這孩子所玩的丟線軸遊戲,的確顯露出其隱藏內心深層對母親離去的焦慮與不安。處於焦慮不安中,他只好藉由遊戲得到補償,雖然母親不在仍舊讓他不安,但在重複丟線軸的遊戲中,他卻能夠主動地主導線軸的來去,不像在現實中無法掌控母親何時離去或回來。即便這遊戲的源頭是來自於母親離去的不愉快經驗,丟線軸的遊戲可引發孩子主動操控的快感,除此以外,線軸遊戲還透露出孩子那不可言喻的想法,一種為報復母親不告而別,讓母親像線軸一樣消失的慾望。(600)

強制性重複」的行為,其實是心理機制的替代補償作用,可溯源至兒童時期遭遇母親不告離去或喪失親人的傷痛。這種源自兒童時期的傷痛其實並未因成長而消失,它一直埋藏在內心深處,伺機而發,但往往可藉由運動或藝術等活動來抒發壓抑的情感,減少心理上的苦楚,例如作家藉由書寫母親的死亡來紓解內在對母親過世的遺憾。這「強制性重複」的心理機制就是佛洛伊德所謂的「壓抑的重返」(return of the repressed)。「強制性重複」是內心體驗不愉快經驗或創傷的情結,藉由線軸的「消失與再現」來表達孩童對母親失而復得或悲或喜的經驗,線軸遊戲重複著孩童對母親離去時的焦慮,也從中不斷地得到母親返回時的歡樂。

孩童對母親「消失與再現」的掌控感可呼應拉康一九三六年提出的「鏡像理論」。拉康認為「鏡像」是塑造自我的第一階段,嬰孩從六個月到十八個月,會對自己的鏡像顯出莫大的興趣,試圖藉由鏡像所提供的完形(Gestalt),完成從「不足到期待」的歷程(3-4)。鏡像理論可視為一種認同作用,當主體透過鏡中的影像來認識自己,其實是藉由「他者」,才認識到自己的存在,雖然鏡像過程幫助嬰兒發現「自我」,但經由鏡中認識的自我,並不是真實的,而是一種鏡中幻象,故而名之為「想像的」階段,此時嬰兒雖似掌握自身完整性,但對於自身與他者的界線卻又混淆不清。當孩子開始從「想像的」階段過渡至「語言的」階段,即可透過語言,掌握「我」、「你」、「他」等不同的主體人稱觀念。然而人生許多階段大都游移於「想像界」(the imaginary)與「象徵界」(the symbolic)之間,甚至回到「前鏡像」而與母親合為一體,就是經由如此的「強制性重複」的機制,使得車學敬藉由書寫尋覓到想像中的母國身影。

對於車學敬而言,書寫小說中「母性」的主題就是一種「強制性重複」的補償作用。母親的原型角色對她而言就,似乎是一種拉康似的「缺失」(lack),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得到,而須藉由想像或書寫方式使母親得以重生。因此,她在書中對「母性」的稱謂並不侷限在單一的人稱中,或「她」、或「妳」、或「我」,同時也不限定在單一的女性面向,因此女兒、妻子、母親三種角色,重複交疊、彼此對談,形成車氏寫作的特殊風格。在小說的結尾,這種「強制性重複」的運用達到高潮,作者以女兒的身分三次呼喚母親的靈魂:

媽,將我抱到窗台上,窗台太高,孩子無法看清窗外的景色,依稀可見窗外的牧草,如朦朧的污點,變成了一道灰暗的陰影……將我抱到窗台上依稀可見的黃昏或黎明,在白色窗框與牧草間閃爍,帶來寂靜的光亮,樹木也沉默地等待美景,如果真有麗的願景,它們也將為這如堅石般的寂靜而失眠……將我抱到窗台上欣賞這如畫的景緻,解開堅石上的繩索,摩擦樹木以劃破寂靜,如同鐘聲隆隆,伴隨著繩索摩擦樹木之聲,劃破寂靜,如同鐘聲隆隆,伴隨著繩索摩擦樹木之聲,劃破寂靜,響徹雲霄。(179)

車學敬在書中最後的〈波莉米亞〉(“Polymnia”)篇章中,透過女說書人對於母親連續三次重複呼喊「將我抱到窗台」,此時,女說書人已化身為聖詩詠唱的希臘女神波莉米亞,以「她—我」建構的想像人稱,吟唱女兒對母親的頌歌。而這三次不同的頌歌,似乎代表女性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中努力爭取自我的三個階段:初時篳路藍縷,道路坎坷,生命中充滿了各種被抹滅的「污點」或「陰影」;經過披星戴月的努力,進入了第二階段,此時,女性開始想像「美麗的願景」,但驀然回首確驚懼這願景將煙消雲散,而難以入睡,因此不眠不休的努力,唯恐成功在瞬間稍縱即逝;最後,透過「堅石」上銘刻的文字,表達內心深層的吶喊,在振筆疾書時,以字句劃破女性長久以來慣有的沉默,如同自由的鐘聲「響徹雲霄」,掙脫多年來束縛女性的「繩索」,受桎梏的靈魂得以解脫,獲得救贖。這三階段可呼應〈波莉米亞〉篇章中另一個寓言故事,故事中年輕的女子在石井邊遇見純真的小女孩,小女孩母親病重,前來求藥,年輕女子於是提供她藥帖,治療其母的病症。純真的小女孩、年輕的女子、病重的母親構成《聽之認之》中女兒/妻子/母親的女性三階段,也好似前述書寫女性的三階段,由生澀而成長終至成熟。

車學敬在《聽之認之》一書中,無論形式或內容主題上,不斷重複佛洛伊德式的線軸遊戲(fort-da game),來舖設「女性空間」的不同層次:或以女性不同的人稱「妳」、「我」、「她」,或以克利斯蒂娃似的女兒/妻子/母親女性三階段,來說明女性心中因「母親缺失」所造成的不可抹滅之痕,希冀透過替換(replacement)、濃縮(condensation)等如夢境般心理轉換機制的書寫語言去捕捉那靈光乍現的瞬間回憶。回顧《聽之認之》小說開始的祈願:「噢!繆思,告訴我這些故事,噢!女神,宙斯的女兒,從你想開始的地方細數,告訴我們這些故事吧!」(7)。車學敬以重複並置的手法,在書中第十一頁寫著:「告訴我這些故事,從你想開始的地方細數,告訴我們這些故事吧!」。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這兩段引言幾乎如出一轍,但第二段卻有意地少了「噢!繆思」及「女神,宙斯的女兒」等字語,在拉康式的「缺失」中,作者似乎以一種「強制性重複」的心理機制來重申女性主體被剝削的痛苦。司文藝、音樂、美術的女神繆思代表全天下具有文化藝術氣質的女兒,她的空白與失聲象徵所有女性書寫空間的空無。這種「裂縫的詩學」(poetics of cleaving)[1]以「無」表現「有」,以「有」表現「缺」,襯托出空無寂靜的力量,形成車學敬特殊的寫作方式。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全書九篇的章節以九位繆思女神來命名,唯獨司音樂、抒情詩的女神尤特妣(Euterpe)不在篇章中,取而代之的是伊莉特微(Elitere)。車學敬重新命名的新繆思女神伊莉特微,從其字源,可推敲其為文學(literature)、知識份子(elite)、及聖女小德蘭(Térèse)等複義的結合聯想,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車學敬的英文名即為Theresa,與聖女小德蘭的法文名相同。因此,〈伊莉特微〉篇章的新意在向希臘神話致敬之餘,同時卻希望超越希臘神話的傳統而另闢新頁,尋找一種新的語言,來書寫後現代社會的女性文學。於此,車學敬已成為當代文學、藝術的繆思女神,在韓國後現代社會中,以散文式的人稱敘述手法,建立其個人獨特的書寫風格。

車學敬的後現代書寫文體以「人稱」構築「當下」,在此,所有故國的情懷都如廢墟、裂片般地分崩離析;所有個人的情愫亦如殘垣斷瓦般在死亡邊緣遊走。她這種近乎自戀似的自傳文體,以精心設計的文本在真實與虛幻間,透過人稱的變化及至情至性的文字與圖像,為女性書寫的空間,揮灑出一片天空,也為那些歷經劫難的女性亡魂,帶來宗教性的救贖及轉圜。



[1]   詳見Shelly Sunn Wong, “Unnaming the Same: Theresa Hak Kyung Cha’s Dictee,” ed. Kim, Elaine H. and Norma Alarcón, Writing Self, Writing Nation (Berkeley: Third Woman Press, 1994) 103-42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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