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空落下白色的花,我的時間便停止在那一剎那了
我只是不斷等待──希望這人煙稀少的地方,你能偶然路過。
好幾次,我站在懸崖旁,望著無盡的沿海,白色浪花不斷沖打岩壁,海邊的大風打著我單薄的身子,也不在乎是否會掉下懸崖。我淺藍色的針織外套,像大鳥的翅膀般用力拍打,內裡的薄紗洋裝,規律地發出抨擊聲,除此之外,我的身邊沒有任何聲音──又或許,只是我沒用心聆聽。
自從你不在的那天凌晨開始,世界就寂靜了。
我站在懸崖邊,不是期望有人能喚我回去,而是希望,有人能推我一把。
我抬頭將視線投往天空,寥寂無人的世界,飄下了一朵朵白色的碎花,我伸手接住,白色的花在手心化為融雪,接著我往前一步,懷著絕望,從懸崖落下──
◇◆◇
單調的來電鈴聲將我的惡夢撕裂,把我抓回昏暗的房間,油彩的味道跟冬天的冷空氣提醒我回到了現實,睡眠不足造成的強烈頭痛使我忍不住皺眉,儘管視線模糊,還是看出我身處在作畫的工作室,旁邊零散擺著畫架,其中一幅畫著藍灰色的天空,讓我想到了剛才的惡夢。
我一邊拾起手機,看見來電的是阿哲,頭更痛了,感覺喉嚨乾渴,我無奈地嘆氣,又是一個糟糕萬分的早晨。
「喂?」
手機那方傳來熟悉的笑聲:「花梨,剛睡醒?」
我看了一下手機顯示的時間,早上八點十五分,我輕聲哀嚎。
「是被你吵醒,老闆,你明知道我的作息時間。」
手機另一頭聽出我的埋怨,溫和笑道:「還真是對不起,為了賠罪,大畫 家花梨 老師願不願意讓我請你吃一頓早餐?」
阿哲會叫我大畫家準沒好事,平常都戲稱我為「有陰陽眼又孤僻的冷淡小妹」。
「是為了工作吧?」我問。
手機那頭傳來阿哲的乾笑:「是啊,我在老地方等妳。」
掛完電話後,我只是看著昏暗的工作室與畫架,乾渴的喉嚨無聲念著一個思念的名字。
我轉過頭去,看見透過布簾的晨光,可是那光芒,微弱得彷彿即將幻滅。
◇◆◇
我一走進咖啡廳,看到門旁邊站著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上班族,垂頭喪氣地盯著左邊座位上的年輕婦人,那婦人並沒有注意到那個上班族──因為那個人已經死了,站在那的只是殘留遺憾、無法升天的鬼魂。
我從小就看得見「那種東西」,與它們的相處之道,就是假裝沒看見。
我往右轉,就看見阿哲坐在那個老位置,一身西裝筆挺,在慵懶的假日顯得有點突兀,阿哲一雙和藹的眼神,透過銀色邊框的眼鏡看見了我,臉上掛著令人懷念的微笑,說話的語調,也依舊帶點玩味。
「哇──」阿哲起身,作出誇張的動作迎接我,但是瞥見我還戴著那只訂婚戒指,阿哲眼中有了猶豫,不過也只是一瞬間,阿哲繼續他的開場白、繼續保持彼此微妙的距離。
「傳說中的夜貓子大畫家,終於現身在假日的咖啡廳啦!」
我回笑道:「你這個忙碌的畫廊經理,是怎樣的工作把你吹來這?」
阿哲聳肩,眼睛卻直盯我的臉,擔心地問:「是不是又作畫到凌晨才睡啊?嘖嘖,身體遲早會熬壞,還有,偶爾跟你父母好好聚餐吧,每天都窩在工作室,他們擔心妳有沒有好好吃飯……」
阿哲注意到我不悅的表情,立刻改口、邪氣地笑說:「不然,也可以跟英俊帥氣的畫廊經理約會啊,我旁邊的位置一直都只留給妳。」
「算了吧,風流男,你女朋友一直換,小心別讓我看到哀怨的女鬼趴在你身上!」我瞪了他一眼,他八成對每個女生都這麼說。
阿哲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非常:「花梨……。」
第一次看見阿哲如此正經,我下意識地退後,心跳也快了一拍,但是右手仍摸著那只戒指。
然後阿哲又笑了,誇張地說:「像我這種溫柔體貼又帥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有女人變成厲鬼騷擾我呢?」
我輕輕微笑,又變回平常的阿哲了,我眼角瞥到咖啡廳上頭的電視機正在播新聞。
我身體一震,眼前閃過一年前電視機上的新聞報導
「為您插撥一則國際新聞,根據中歐捷克傳來的消息,今日凌晨三點,有輛從布拉格猶太區開往舊城區的地鐵突然翻軌,其中一節車廂內載有一名台灣籍的攝影師,李空彥,二十九歲,頭部重傷,緊急送醫後仍舊不治……。」
我忍不住全身顫抖,阿哲注意到我的異樣,轉過頭看到電視,他憤怒地嘖了一聲,立刻請服務生轉台,並將一雙大手覆在我的手上,阿哲手心的溫度,將我喚回現在。
我用力閉緊雙眼,但是腦中仍舊不停想著一年前的事,那時睡夢中的我沒有接到空彥的最後一通電話,只不過隔了一個平凡的夜晚,只是幾小時而已,就再也聽不到那熟悉的聲音了……。
在葬禮的時候,天氣晴朗得令人感到諷刺,而我這個未婚妻也沒有大哭,彷彿從那時起,我的眼淚就失蹤了,似乎消失在某一處,再也找不回來。
也許,我依舊期望這特殊的雙眼,能捕捉到你的鬼魂,然後我們再好好說一次話,好好道別……。
「花梨?妳還好嗎?」阿哲擔憂地看著我。
「沒事,」我撒謊,嘴裡機械性地吐出問語:「說說這次的工作吧。」
阿哲翹起一邊眉毛,知道我在說謊,但是仍把手移開了,他點頭道:「這次的委託滿特別的,有位雇主看了你上次發表的作品「微光夢境」,他很欣賞妳的畫風,強烈希望妳能針對布拉格(PRAHA)這個地方,畫出一系列的作品,另外雇主說他那邊還有一幅未完成的畫,希望妳能看看。」
阿哲順手拿出幾張很眼熟的建築風景照,我之所以會說眼熟,是因為那幾張照片都是空彥在布拉格攝影的作品。
聽到那個地名,我立刻回話:「你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那位雇主也不是在開玩笑。」阿哲輕輕帶過,忽略我話語中的敵意。
阿哲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張通往捷克首都布拉格的機票,試圖安撫我的憤怒,阿哲語氣輕柔地說:「不管妳接不接受,那位雇主說這張機票送妳,看是要去那作畫或是放著雇主不管,去散心也可以。」
我狠狠瞪他一眼。
阿哲聳肩說:「還是說妳要我陪妳去也可以啊,我的時間永遠為妳空出來。」
「不用。」我依然憤怒。
阿哲點頭,臉上卻沒有表情,丟下一袋資料跟那張機票,還沒等我挽留,阿哲就走了。
我訝異地透過玻璃,看見阿哲走後就沒有回頭了,心裡突然悵然若失,我瞪著桌上的機票,想來這工作實在奇怪,會不會是阿哲假藉名義要我去旅行?如果是,那他就太殘忍了。
我慢慢收拾桌上的資料,機票上的目的地不知怎的很刺眼。
布拉格……嗎?
空彥,聽到沒?是你的故鄉喔。
雖然最後,也成為你永眠的地方──那座古老得近似孤僻的城市,遺留著中古時代的憂傷歷史與肅殺的氛圍,而你墓上的白花,是不是還在那……?
◇◆◇
──我停止流浪,為了見你回憶中「白雪的教堂」
我帶著行李,走出布拉格的魯濟涅國際機場,出乎意料之外,竟然真的有人來接機,只見一名華裔小女孩,她一頭黑髮在捷克共合國實在是非常顯眼,她拿著一個字牌,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她也注意到我的視線,笑容滿面地對我揮手。
小女孩一見到面就滔滔不絕:「歡迎來到布拉格!妳一定是 花梨 老師,我的名字是Snh,在捷克語是『雪』的意思,雖然我是在布拉格出生長大的,不過我會說中文,但是看不懂中國字啦,每個字都像一幅畫,真佩服你們看得懂!」
我的臉上僵著微笑,身為一個沒什麼耐心又不善交際的人,趁她說話的空檔趕緊問:「那麼,Snh,妳一定是雇主派來接我的吧?」
Snh搖頭道:「不是。」
不是?我疑惑地停頓。
Snh天真浪漫地露出牙齒微笑:「我就是雇主!」
我也回她一個笑容:「妳怎麼看都只有十歲。」差點說出:「別傻了!」但是一方面又擔心阿哲是不是故意耍我……應該不會吧?
「不,我十二歲了。」
我不耐煩地甩手道:「一樣是小孩子,雇主是你爸媽嗎?」
Snh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了,瞪著我說:「不是小孩子了!我十歲的時候還在上五年級!我現在七年級了!妳沒看資料嗎?我有寄給妳的經理。」
我花了三秒回想資料袋的內容,並沒有雇主的資料,一定是阿哲抽走了,連這麼破天荒的委託也要我接,他這麼想要我來布拉格嗎?我立刻打手機回台灣,但是電話中只傳來嘟嘟嘟三聲,然後就轉到語音信箱了,該死,向來都是好好先生的阿哲竟然掛我電話,他在搞什麼鬼?
唔,又頭痛了。
Snh只是盯著我看,然後小聲地說:「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妳也沒化妝,看起來好憔悴……。」
「那還真是抱歉啊,這就是我的臉,不想看就別看,機票錢我會還你,我先送你回家吧。」心想她的爸媽怎麼讓小孩一個人來機場,這種家庭未免也太開放了吧。
Snh愣了一下,驚喊:「不!妳要拒絕委託?」
「沒錯。」我越過她,對一台計程車招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才是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只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悶哼,轉過頭去,Snh竟然昏倒在地,意識不清──!
◇◆◇
在醫院裡,一名看似Snh的監護人,一位捷克太太手牽著Snh,跟醫生用捷克語談話,Snh看向我這邊,然後插言打斷太太跟醫生的對話,就跑來我這。
「還好吧?」我有點擔心地問。
Snh開朗回道:「沒事啦!貧血而已,我跟院長說妳是我朋友,他們還要說些話,我先帶妳去我家吧,這段期間,妳可以住我家後院的房子。」
「我還沒決定要接受委託喔。」不論如何,我得先講明關係。
Snh先是低頭一臉困擾,最後還是抬起頭微笑說:「沒關係,不勉強啦,妳要待幾天都可以,但是我要當你的嚮導!」
我面無表情盯著她的臉,Snh再度給我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雖然說我很想說不需要,但是這樣一定會被她死纏濫打,所以勉為其難地點頭,然後透過醫院的窗戶,一覽舊城區的中央廣場,同時是布拉格的市中心,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到空彥在這地底下,鮮紅的血液不斷從身體流出,慢慢失去溫度的惡夢……。
就連上帝都背棄了你。
羅蘭.巴特曾經這麼說:「這是一座沒有天使也沒有惡龍守護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