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五月六日)到新竹去看了高爸,照片上的他,和我認識的一樣清瘦,據說最後一段日子,因為進食困難,原本就很清瘦的他,臉頰整個都凹進去了。
以前每次到新竹看他,總是在晚上,兩個人一瓶黑牌Johnny Walker、一壺茶,有時多一盤花生,就從晚上八、九點一路聊到天亮。這次是很少數在白天去看他。前幾年因為工作的關係,作息太正常,又怕被他罵格局太小,總是關心一些芝麻綠豆大的屁事,有意無意的沒有和高爸聯繫。上個月重操賤業,心裡還掛念著,該找個時間去看看他,沒想到已經天人永隔。
我認識高爸的時間很晚,十幾年前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退隱狀態。所以我不像聯合報的前輩高源流曾經是高爸的「戰友」,也不像地方的一些前輩曾經採訪過高爸。對我來說,高爸不是那個傳說中的「司法藍波」,高爸就只是一個朋友、一個對政治和人生有獨到看法,可以給我意見的長輩而已。
三號下午聽到高爸過世的消息,長官要我銷假上班處理這則新聞,和高爸相識這樣久,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從來沒有要過高媽的電話,手中只有高爸家裡的電話號碼,「高媽」、「高媽」叫了這麼多年,卻連高媽叫什麼名字都沒問過。雖然自認算瞭解高爸,很多場景也歷歷在目,但是寫出來的特稿卻是一團醬糊,隔天沒有見報也不算意外。還好聯合報林特派的稿子寫得相當不錯、很有立體感,總算是有人對高爸有個交代。
接到報社指令的當天,在維基百科打下「高新武」三個字,卻沒有任何的文字;GOOGLE的結果,雖然出現很多資料,但大多數都是重複的在講「吳蘇案」,看來看去不過兩、三個版本。當下我心裡的想法是,雖然很多年輕一輩的根本沒聽過「吳蘇案」、長美巷,但高爸畢竟是司法改革的先驅,是劃時代的人物,沒有道理被遺忘。我們每個人一生,無論在任何領域,能認識幾個這樣的人?我有幸能認識一個,自己又是拿筆的人,當然應該要留下一些記錄。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這幾天卻一直不知道該從何寫起,直到今天才下定決心,不管好壞,總要留下一點東西。
這邊文章的標題我改了好幾次,有人說高爸是俠客,很貼切(據說當年扶輪社出了一本當代俠客列傳,選了四十個不同領域的人,高新武、施明德都名列其中);有人說他是「現代陶淵明」,也很對;網路上查得到他是「司法界的良心」,高爸也當之無愧。但最後我選擇了Pioneer這個字眼,他抱著犧牲的決心,在二十年前挑戰龐大、利益糾葛的檢調司法體制,帶動了台灣的司法改革。如果沒有他,台灣的司法改革肯定要晚上很多年,民主的成熟也會更晚。(隔天中時用的是「司法改革傳奇性人物」,如果用英文的Legend更貼切,在此一併感謝嘉宏,改得非常好。)
先說今天法會的情況。原本四號就要下新竹,謝媽說去了也看不到,之後又通知我今天有法會,有心想送高爸的自己來。法會從三點多開始,結束時已經五點多,現場來了三、四十個人。因為我輩份晚很多,大多數人我都不認識,但聽彼此的介紹和聊天的內容,很多是當年跟著一起衝的「司法紅衛兵」,因為感念他對自己人生的影響,特別請了假過來的。
現場林特派還找了一個聯合報記者來採訪,只見她又採訪、又做影音(現在聯合報的老同事真辛苦),然後採訪謝媽,我就笑著跟炳琛說,如果高爸還在,一定會笑謝媽說,「問妳有什麼用?又笨、話又說不清楚」。法會結束後,我又講一遍給謝媽聽,她帶著笑意打我,「只有高爸可以罵我,你不行」,下手還算不輕。高爸講話愛修理人,謝媽是我看到最多的,但據說他當年當檢察官的時候,李子春也很常被修理,因為高爸年紀比較大,年輕的檢察官也都默默接受。
先講一些今天才聽到的高爸基本資料,台大地質念到大三,又考去成大物理(今天才知道他算我學長),據說微積分都是班上第一名(所以應該是大一,不是轉學),之後卻決定去當兵。高爸當的是三年兵,退伍前幾個月,部隊裡一個士官喝酒坐計程車和司機起了衝突,結果因為司機是個老芋頭,和軍隊很有淵源,搞成士官不肯付帳,算是搶劫,軍法判了死刑。高爸和部隊長官爭了很久,但是那個士官還是斃掉了。那時距離退伍剩下三個月,高爸就決定去念法律,希望將來可以幫不懂法律的人做一些事情,之後就考上台大法律系,開始了法律人的生涯。(也因為這件事,謝啟大進入立法院之後,高爸就交代他,陸海空軍刑法一定要修,最後在謝啟大的努力之下,原本軍法四十幾條唯一死刑,最後修成只剩兩條,而且僅限於戰時。)
話說我跟高爸認識的過程,正如前面所說,我和高爸認識得晚,他抄長美巷,我在念小學、他辦吳蘇案,我在考大學聯考,只知道有吳蘇案,後來才知道是他辦的。(話說今天回台北,順道載的是當年和他一起抄長美巷的檢察官,講起當年辦長美巷的時候,高爸動員了所有周邊的警力,就是不用桃園市當地的警察,抄的當天,檢察長的宿舍燈火通明,所有老鴇都在檢察長的宿舍,後來兩人就被調職,不讓他們接案子,高源流就是當時高新武的「戰友」。)(這名檢察官已經轉任律師多年,高新武就是不願意轉任律師,所以離開檢察官職務後,日子一直過得相當清苦。)
高爸最風光的那段人生,我無緣參與,只知道他以前很了不起,或許也可以說,我認識的是和別人不太一樣的高新武,比較平凡的高新武。
我是因為跑新黨的關係,和謝媽熟識,聽到她把高爸崇拜的跟神一樣(完全不誇張),就抱著姑且認識的心態,順道跑了一趟新竹,找高爸聊聊。
說起新黨,很多年輕人恐怕都不復記憶,只知道是一個曾經存在、已經泡沫的政黨。但在當年,新黨的確引領了七、八年的風騷,影響台灣政治發展甚鉅。新黨創黨元老趙少康、王建煊、郁慕明、周荃、李勝鋒、陳癸淼、謝啟大、李慶華,如果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全都是生毛帶角、刺龍刺虎的角色。但是新黨是從國民黨次團新國民黨連線蛻變而成,成立初期的確難脫外省次團的格局,社會支持度和基本盤都受到這個格局的限制,當時高新武仍有非常高的社會支持度和知名度,他帶著謝啟大一起加入新黨,以及當時因為土所稅辭去財政部長的「小鋼砲」王建煊的加入,的確為新黨注入了一股活水,擴大了新黨的基本盤。
新黨這一票人,每個人各有自己一片天;壞處就是,誰也不服誰。誰當黨主席任內出了問題,就下台,換了一個黨主席,黨的走向就會有一些改變,不像國民黨、民進黨,每個黨主席的任期都還算長。
見到高爸第一次,新黨已經傳出多次「內訌」(這個名詞現在已經很少在新聞上看到),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聊新黨這些「大老」(這個名詞今天看來有點可笑),每個人的想法和目標。事隔十幾年再回頭來看,有人求名得名、有人求利得利、有人求權得權,大致上都不脫我和高爸聊的內容。
1999到2001年那段期間,宋楚瑜和親民黨如日中天,我和高爸的話題轉到宋楚瑜、李登輝、陳水扁和兩岸關係,談宋楚瑜多次向高爸請益、六日圍城李登輝下台、中國崛起等。當時我還覺得高爸有點「膨風」,但事隔多年回頭看,雖然沒有人能證明曾文惠有運鈔去美國,但謝媽在景福門的那一番話,在當時的情境下,應該是促成李登輝下台的關鍵因素之一,光是這一點,就影響了台灣今天的政治格局,謝媽的牢沒有白坐!
2000~2001年,宋楚瑜雖然敗選,但聲勢扶搖直上,頗有取國民黨而代之的態勢,親民黨副主席一番將新黨都列為「泛宋軍」的談話,引起高爸的不滿,見諸報端之後不久,親民黨就為此致歉,也證實高爸所言不虛。
新黨當時因為親民黨的擠壓,已經泡沫化,包括趙少康、王建煊兩大明星都不願再玩。當時的黨主席是謝啟大,高爸決定新黨要赴大陸與共產黨進行黨對黨的談判。當時我認為新黨已經完成階段性任務,應該熄燈解散,尤其新黨已經被打成外省黨,沒有必要淌這趟渾水,再被貼上「中共同路人」的標籤,但高爸仍堅持由許老爹率團前往大陸。將近十年過去了,再回頭看這段過往,新共對談的確替國共平台擋了不少子彈,兩岸關係才有今天的開展。(馬英九兩岸政策如何,不在此討論之列。今天大家看到的一堆兩岸掮客,雖在高爸意料之中,但卻是我們所不齒的。)
高爸看到中國的崛起,也擔心中國的崛起會讓老祖宗的好東西消失。高爸過世後,我才得知他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讀四書五經,前一陣子在新竹開班講經,希望傳遞老祖宗的思想和傳統的價值。可惜我無緣參與。
今天的法會現場,一位王先生告訴我,在當代俠客的那本書中,高爸講了一段話,「俠客就是要在一片荊棘中,趴下去讓後面的人能夠踏在自己肉身上,繼續披荊斬棘的那個人」。
在新黨諸多大老中,高新武其實一直都是其他大老不太喜歡的。因為高新武比其他人更無所求,不求名、不求利、不求權,雖然他生活很清苦,但是新黨主動給他不分區立委,他也不要;即便新黨還是提名了他,他還是辭掉了。在高新武散發的光芒之下,其他人的黑暗都無所遁形。(今天我聽到的,高爸過世,除了郁老送了花之外,院長、董事長彷彿連報紙都沒看,不聞不問。)
高新武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在人心險惡的世道中,大多數人反而不願意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不敢相信真的有人不求名、不求利、不求權,就像 國父說的「要作大事,不要做大官」。
若要問我,我也不覺得高爸什麼都不求,他求的只是一個俯仰無愧,和一個福報而已。
今天在法會現場,我事隔多年之後,又再次見到了高爸的兒子,也看到了高爸的福報。
高爸辭去檢察官的辭呈上有這樣一句話,「俟河之清,人生幾何!今動秋風之思,有遯歸之意,庶得返諸寧靜,還我本色。臨行徘徊,心豈無感,辱蒙諒察,則職無任感禱。」
高爸沒有等到河之清,但終於返諸寧靜,還他本色了!
雖然是我們的損失,但祝福高爸,一路好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