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里昂妮覲君
舞會過後,邀請函如雪片湧至亞旺爵邸。在邀請函中,不僅一名貴婦懇請芬妮郡主寬宥發函之倉卒,務必撥冗光臨某夜的某某舞會、或某某飲宴、或某某牌局。芬妮仔細過濾那成堆的小卡片,得意之情不禁油然而興。
「我最親愛的賈斯汀!」她嚷道。「咱們閒著沒事,蹲在家裏的時刻,恐怕不會超過三個晚上,相信我!這兒一張,是德‧杜芳夫人的邀函,是下月的一場晚宴。這張是德‧莫耶里伯爵夫人送過來的──敬邀咱們出席她舉辦的舞會,而這兒的,是我那親愛的福爾馬汀夫人送給咱們的,就在這個禮拜六!還有這張──」
「饒了咱們吧,芬妮!」公爵大人道。「接受與否,由妳全權決定,但求妳別像唱名兒似的一張張列將下來。娃娃,妳手上拿著什麼?」
里昂妮蹦蹦跳跳地入室,手裏持著一簇花飾,上頭還附有一張卡片。
「老爺,這些花兒可美吧?是孔德王子殿下著人送來的。我覺得他待我真好!」
芬妮轉頭望著她兄長。
「如今,里昂妮的出道已揭幕了,」她道。「我納悶的是:咱們究竟在哪一場落幕?」
「我知道我自己會在哪兒落幕,我他媽的會流落到債務人監獄裏去!」從一張大靠椅裏,傳來魯伯的聲音。「光只昨晚一晚,兩百個黃澄澄的吉尼就飛走了,還有──」
「魯伯,你簡直放蕩,簡直荒唐!」馬林驚道。「你憑什麼如此豪賭?」
魯伯默不作聲,亦不屑作答,一時之間,場面有些尷尬,還是戴夫南開口打破僵局。
「我相信嗜賭可歸咎於家族癖性,」他道。「當然,魯伯天生就是個小瘋子。」
「噢,不對的!」里昂妮道。「他笨得很,瘋倒算不上!老爺,告訴我,我明天去凡爾賽宮該穿什麼!郡主說穿藍的,可是我還想穿我那件白衫子。」
「不成,娃娃。同件衣裳緊接著連穿兩次,幾近駭人聽聞。妳該穿金黃或暗黃色,配上我昔日給妳的藍寶石,而這一回,妳不可在紅髮上敷粉。」
「哦?」郡主道。「這又是為了什麼,賈斯汀?」
修步至壁爐。
「賈斯汀,是否源自你一向對紅髮有份狂熱,或──執著?」
「正是,」公爵大人欠身道。「你記憶之佳,令人咋舌,親愛的!」
「我不懂,」芬妮抱怨道。「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亞旺道。「我建議妳問問修,他素來無所不知。」
「現在你故意拗起人來了!」芬妮噘著嘴道。「暗黃色,嗯,應該很合適。咱們得趕緊到采妮塞特〔註一〕訂購一套金絲網襯裙,我聽人說,他們那兒的絲網襯裙風行得不得了,是搶手貨呢!」她開始全神琢磨起女裝和時尚。
她、亞旺、和魯伯三人陪伴里昂妮到凡爾賽宮去。馬林和戴夫南兩人脾性相似,最厭惡宮廷的那套虛文浮飾,所以堅拒加入陣容以壯聲勢,寧可靜靜呆在家中鬥牌或對弈,或者共閱當天從倫敦轉遞過來的最近一期「探險者」雜誌。
里昂妮一行人只得順從他們的心意,讓他們自行找樂子去,而他們四人則乘了輕馬車疾往凡爾賽宮駛去。一路之上,倒也無事,但里昂妮端坐於芬妮郡主身畔,卻兀自怔忡沈思,回憶往事與感念今昔之別。芬妮今日盛妝赴宴,大蓬裙如波浪般翻湧至地,好不壯觀。
里昂妮終於開口,朝對座的公爵說道:
「老爺,您記不記得,就是咱們那回頭次去凡爾賽的時候,您送給了我這條項鍊?」她輕撫躺在她雪白胸口的藍寶石。
「我記得,娃娃,我同時也沒忘了妳在回程睡著了,怎麼喚都喚不醒。」
「嗯,不錯,」她點點頭道。「又重訪凡爾賽宮,感覺上有點古怪,尤其是像我現在的這付模樣!」她指指自己的襯裙,並且張開自己的扇子。「王子殿下昨晚也去了卡雀隆夫人的晚宴,老爺。」
「我聽說了,」亞旺道,他昨夜並未出席。
「還居然和這丫頭跳了兩支舞〔註二〕!」郡主道。「真有點不成章法!」
「嗯,確實如此,」魯伯同意道。「妳如果問我,我會說他昨晚之所以會去,全為了里昂妮,不為旁的。」
「是啊,是這麼回事兒,」里昂妮天真地道。「他自己這麼對我說的,我很喜歡他。」
魯伯板起臉來教訓她。
「哼,妳不該和他同坐在角落裏高談闊論,天曉得你們在討論些什麼,」他專橫地道。「我打算領妳出場跳舞的時候,連妳個鬼影子都找不著。」
里昂妮朝他扮了個鬼臉。
「你現在用這種口氣說話,全因為你把你最好的行頭都穿戴上了,」她告訴他道。「衣裳穿光鮮了,人也變跩起來。我可把你瞧透了!」
魯伯縱聲大笑。
「他媽的潑丫頭,說得好!可我也絕不否認我身上這件外套美得冒泡呢。」他憐惜地低視自己那件絳紫外套的袖口。
「還是老爺這身松花配桃紅要清-清雅得多,」里昂妮道。「老爺,我今晚會見到什麼人?」
「喲,孩子,我以為妳已經和成打的公子哥兒約定好,要在那兒相見了,」郡主論道。
「不錯,郡主,可是我說的是新面孔。」
「哼,人心不足蛇吞象!」魯伯咕噥道。「記住我的話,不到這個月月底,她就會誇口網羅到一籮筐匍伏稱臣的男仕了!」
「娃娃,妳會見到國王和王后,當然還有太子殿下,」公爵大人道。
「還有龐帕朵夫人,我想見見她,因為我聽人說她美麗得緊呢。」
「誠然,」公爵大人道。「妳尚會見到她裙下的『嬖倖』,像史坦維伯爵、當朝宰輔、和德優伯爵之流。」
「妙極了!」里昂妮道。
他們抵達凡爾賽宮後,她立即尾隨芬妮郡主登上大理石階梯,直奔那印象深刻的琉璃廊。她環顧四周,深吸了一口氣。
「我記得好清楚啊!」她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孩子,別這麼咋咋唬唬的!」芬妮求道。「妳理當從沒到過這兒,別讓我再聽到妳嘮叨妳記得什麼!」
「是,郡主,」里昂妮赧然應道。「噢,這是我曾經見過的德‧拉瓦耶大人!」
德‧拉瓦耶上前和她們寒暄了幾句,面對里昂妮未敷粉的秀髮,禁不住好奇地多瞧上幾眼。魯伯乘機溶入人群,自去找尋他那些相熟的朋黨,從此便有好一陣子沒見他人影。
許多人都轉頭盯視里昂妮。
「喲!」史坦維伯爵道,「這位美麗的紅髮小姑娘是什麼人?我不識得她。」
他的朋友德‧沙里挑了一撮鼻煙末。
「你難道沒聽說?」他問道。「這是最近風靡咱們京城的美人!她是亞旺的被監護人。」
「嘿喲!不錯,不錯,如雷貫耳!」史坦維點頭道。「那麼,她也就是孔德的新玩具了?」
「不,不,我的好人兒!」德‧沙里猛搖其頭。「她是孔德的新女神!」
里昂妮正向德‧拉羅格公爵夫人屈膝萬福,史坦維乘著空檔逮到芬妮郡主搭話。
「亞勒斯泰終於帶了他這位豔名四播的妹妹降臨咱們凡爾賽宮了!郡主,您的僕人!」
芬妮轉過頭來。
「喲,是你呀,伯爵。」她伸出一隻玉手。「我說,咱們已有多時未見了!」
「郡主,今日重逢,往事登時潮湧心頭,」史坦維道,輕吻她的手。「曾幾何時,郡主櫻唇吐出的,乃是『艾提安』,而不是今夕那生冷的『伯爵』兩字?」
郡主以摺扇遮面。
「我發誓我記憶中沒這檔事兒!」她道。「即便如此,抑或歸因於──多年前──的少不更事!」
史坦維將她拉至一邊,他們雙雙緬懷起陳年舊事來。亞旺冷眼瞧見他的郡主妹妹無法分身,遂逕自將里昂妮從蜂擁於四周的仰慕著群中牽引出來,帶她去拜見碰巧路經琉璃廊的德優伯爵。轉瞬間,芬妮已自史坦維處脫身,匆匆趕至亞旺身側。德優伯爵對她欠身一禮。
「郡主,容我向妳致賀,妳這位姑娘確實異於尋常粉黛!」他那隻手滿戴珠寶,揮向正和一名少女說著話兒的里昂妮。這名少女與里昂妮同季,也剛出道,個性內向羞澀,曾出席過里昂妮的出道舞會。
芬妮朝他點點頭。
「你對她還滿意,伯爵?」
「『滿意』二字已不足言喻,郡主。簡直神為之消!那頭頭髮,還有那對眼睛!我預言:她絕對會風靡京城!」他再欠身,挽著一名友人的臂膀施施然而去。
里昂妮又回到亞旺的身邊。
「老爺,我覺得年紀很輕的男子都愚蠢得很,」她斷然道。
「無疑如此,娃娃。有誰不幸觸著妳的楣頭了?」
「是德‧唐克威先生,老爺,他竟然說我很殘忍。可是我並不殘忍,對不對?」
「妳當然如此,孩子!」郡主道。「所有的姑娘家都必須有一點殘忍,這是潮流,這是風尚〔註三〕!」
「哼,呸!」里昂妮啐道。「老爺,國王陛下在哪兒?」
「在爐火邊,娃娃。芬妮,領她去晉見法王陛下。」
芬妮闔起扇子。
「你安排妥當了,賈斯汀?」
「當然,親愛的,陛下正等著接見妳們。」
於是芬妮領著里昂妮沿廊行去,見了國王陛下,二人行了個極深的萬福,陛下龍顏大悅。陛下背後侍立數人,宰輔和孔德殿下亦在其內。里昂妮的視線碰上孔德,頑皮的小酒渦不禁浮現。陛下今日心情甚佳,他歡迎芬妮返回法國,並祝賀郡主成功地提攜德‧邦納小姐出道現世,王后也低聲稱讚里昂妮的姿色,俟後,郡主偕同里昂妮恭身退下,好挪出位置容下一批人面聖。
「很好!」里昂妮道。「我今兒個和國王都說過話兒了。」她轉向亞旺,大眼睛閃耀著淘氣的光彩。「老爺,就像我先前說得一樣!他長得和錢幣印的一模一樣。」
孔德此刻來至她身邊,芬妮郡主識趣,暫時退避。
「啊,美麗的公主,妳的火焰今晚照亮了這兒的每一顆心!」
里昂妮抬手輕觸她的鬈髮。
「你不該這麼說我的紅髮!」她抗聲道。
「紅髮?」孔德呼道。「那是赤銅,那是火焰,區區一個『紅』字豈能道出它色澤之美!公主,妳的美目和妳襟前的紫羅蘭相互輝映。妳化身為白玫瑰時,我為之色授魂與;如今妳這朵金黃玫瑰,更令我顛倒不已。」
「殿下,」里昂妮正色道,「你這個樣兒,全是那位德‧唐克威先生的調調兒,我不喜歡聽這種話。」
「姑娘,我匍伏於姑娘足下!告訴我,我該如何讓姑娘妳轉嗔為喜!」
里昂妮自睫毛下打量他,兀自沈吟著;他不覺哈哈一笑。
「哈哈!如何,姑娘不妨出招吧,就當咱們演一齣『英雄救美』,姑娘請發令,惠賜小王個機會展現展現高度的騎士精神!」
她的大眼睛像精靈般舞動。
「怎麼這麼巧,我正渴得慌,殿下,」她幽幽嘆道。
一名只離她幾步之遙的紳士聞言,驚異地回望她一眼,側身轉向身旁的友人。
「天哪,你聽見了嗎,路易?這名美女究竟是何人,竟膽敢差遣孔德去為她端飲料過來?」
「哎呀,你居然還不知道?」他的同伴詑聲道。「她是德‧邦納小姐,那位英國公爵的被監護人!這女孩不同流俗,孔德以為她古怪有趣,單就目前這光景,算是迷上她了。」
孔德伸出一臂讓里昂妮挽著,二人一同步至鄰室的一間沙龍,他為她倒了一杯杏仁酒。一刻鐘後,芬妮郡主在沙龍尋著他們,二人興致均極高,正談得十分起勁。孔德指手劃腳,想向里昂妮示範一式劍術奇招,竟將自己的單眼鏡當劍來舞弄。
「喲,孩子,妳又在玩什麼花招?」郡主質問道,不忘向孔德深深一福。「殿下,您別縱容這丫頭煩攪您,我求您。」
「噢,可是我沒在煩他,郡主,真的沒有!」里昂妮道。「他自己也口渴,所以咱們就來這兒歇上一會子!啊,魯伯也過來了!」
魯伯偕同丹武爵士一同進來。爵士一瞧見里昂妮,眉心就皺了起來。
「誰?誰?究竟是誰?殿下,您是否知曉?」
孔德沒心理他,伸手將他揮退。
「為姑娘赴湯蹈火,姑娘亦將有所回報。如今,姑娘,小王向妳討賞。」
里昂妮摘下胸前的紫羅蘭遞給他,唇角並挾著一抹坦誠、慷慨的微笑。孔德先吻她的手,復舉起花簇一吻,將花束插在外套鈕孔,欣然逕自返回琉璃廊。
「嗐!」魯伯道。「這鬼地方,真要我的小命!」
「走吧,魯伯,」里昂妮道。「現在帶我去見見龐帕朵夫人。」
「不行,媽的,我才不幹呢!」爵爺「優雅地」拒道。「我好不容易逃出劫難,喘口氣兒,和丹武在這兒圖個片刻清靜。他媽的,聽那麼一堆混帳話兒,行那麼多狗屁禮兒,把人彆得快七竅生煙了!」
「孩子,我要妳隨我來,」芬妮道,帶她重回琉璃廊,把她交給自己的好友烏娃隆夫人照管,自己匆匆尋亞旺去了。
她經過一番搜尋,終於在近圓廳處找著他,見他正和德‧黎雪優和諾亞依公爵站在一塊兒。亞旺眼尖,不等她上前,已移步走至她身旁。
「如何,芬妮,我那娃娃在何處?」
「和柯蘿愛‧烏娃隆在一起,」她應道。「賈斯汀,她把自己的紫羅蘭賞給了孔德,他還戴著她那束花!他們這段插曲,不知會生出什麼下文〔註四〕?」
「無下文可言,親愛的,」公爵大人從容應道。
「即便如此,賈斯汀,與皇室玩火,鬧不出好結果來的!遭冷落固然不宜,但是寵幸若此,也未嘗不能致禍。」
「我求妳別憂心,親愛的。孔德未陷入愛河,娃娃也尚沒昏了頭。」
「愛河!真要命,我但願你說得對!可是像他們這般調情──」
「芬妮,妳有時見事不明。如孔德這般皇子,僅為打發時間而自娛罷了──如此而已。」
「噢,好吧,既然你這皇帝不急,又何必急死我這名太監。」郡主聳了聳香肩。「國王見過了,現在又怎麼著了?」
公爵大人的單眼鏡橫掃整道琉璃廊。
「現在,親愛的,我要妳帶著里昂妮,將她介紹給德‧聖維伯爵夫人。」
「所為何來?」郡主詢道,深深注視他。
「噢,我以為她會想見見里昂妮!」公爵大人道,微微一笑。
當芬妮郡主領著里昂妮,來到德‧聖維伯爵夫人面前之時,夫人的瘦手立即緊抓住自己的摺扇。她的面頰雖搽了厚粉,但仍可看出面粉下的臉色倏地變得慘白。
「夫人!」芬妮留意到那泛白的手指關節,並聽見那一聲倒抽的涼氣。「咱們睽違經年,我盼妳福體安泰?」
「托妳的福,家宅均安。郡主,妳與令-令兄同-同在巴黎?」夫人好不容易道出這幾個字。
「正是。我如今搖身變成這孩子的隨身女伴!」芬妮道。「妳瞧這荒唐不荒唐?不過,可否先容我給妳引見家兄的被監護人?德‧邦納小姐,德‧聖維伯爵夫人!」言罷,她退後一步。
夫人的枯手禁不住向前探出。
「孩子──」她道,聲調顫抖得相當厲害。「來我身旁坐一會兒,我求妳!」她轉向芬妮。「郡主,我會好好看住她的,我想-我想和她說上幾句話兒。」
「是這孩子的榮幸!」芬妮識趣地道,即刻轉身走開。
於是乎,里昂妮首度單獨和夫人在一起;她乖巧地凝視自己生母的容顏。夫人握住她的小手,輕輕撫摩它,捨不得放開。
「來,我的小-小東西!」她遲疑著道。「牆角有張長椅,妳可願意陪我──只陪我幾分鐘而已?」
「是,夫人,」里昂妮禮貌地回道,心中納悶這名憔悴婦人為何如此激動。其實她心裏一點也不願意和德‧聖維的妻子獨處,不過仍是順著夫人的心意,步向牆角的長椅,在她身旁坐下。
一時片刻,夫人似乎不知如何啟齒。她仍不肯鬆開里昂妮的手,兩隻深陷的眼睛彷彿恨不得能把身畔這女孩吞噬下去。
「告訴我,親愛的,」她終於開了口。「妳──妳快樂麼?」
里昂妮訝然抬眼。
「當然,夫人,我當然快樂!」
「那個男人──」夫人舉起手絹兒按住嘴唇──「那個男人──待妳好嗎?」
「妳說的是老爺,我的監護人,夫人?」里昂妮僵硬地問道。
「不錯,小東西,不錯,我說的就是他。」夫人的手顫抖著。
「他當然待我好,」里昂妮答道。
「哦,我冒犯了妳,但是,真的,真的──孩子,妳年紀這麼輕!我這樣和妳說話,妳瞧,我──我年紀足以做──妳的母親!」她幾乎有些狂亂地笑著。「所以,我求妳別介意,好不好?他──妳的監護人──不是個好人,而妳──妳──」
「夫人──」里昂妮抽出自己的手──「我也不願冒犯妳,請妳了解這一點,可是我不能容許妳在我面前這麼批評老爺。」
「妳喜歡他?」
「是的,夫人,我全心全意地愛他、敬他。」
「啊,仁慈的天主!」夫人囁嚅道。「而──而他愛妳麼?」
「噢,不!」里昂妮道。「至少,我不知道,夫人,他只是待我好得不得了。」
夫人的眼睛搜尋她的臉龐。
「好吧,」她嘆道。「告訴我,孩子,妳和他在一起多久了?」
「噢──噢,可久著了!」里昂妮模稜兩可地答道。
「孩子,求妳別逗弄我!我──我絕不致洩露妳的秘密!公爵在哪兒找著妳的?」
「對不住,夫人,我記不得了。」
「是他命妳忘掉的!」夫人急促地道。「是這樣吧,對不對?」
此際,有人來至長椅之側,夫人雖未和來人打上照面,但很明顯地畏縮了一下,驀地噤若寒蟬。
「幸會,姑娘,」德‧聖維道。「姑娘之玉體可康泰否?」
里昂妮的小下巴揚起。
「是伯爵麼?」她茫然道。「哦,是了,我記起你來了!你是德‧聖維伯爵!」她轉向夫人。「我和伯爵碰過面,在──呸!我忘了哪裏!啊,是了──在丹尼耶,是靠近亞佛港的地方,夫人。」
德‧聖維的面上如籠罩一層嚴霜。
「妳的記憶力很好呀,姑娘。」
里昂妮直視他的雙眼。
「你說的是,伯爵,我不會忘記人的臉孔──永遠也不會!」
不過十步之遙,亞芒‧德‧聖維站著盯視他們,雙足彷彿給釘在地面上一般。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他驚喘道。
「此等表情達意的方式,」一個輕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我素來無法認同者;它的-呃-震撼力不夠。」
亞芒旋身正視公爵。
「好公爵,好朋友!你現在應該告訴我這位德‧邦納小姐是什麼人了!」
「是麼?」公爵大人道,挑了一撮鼻煙末。
「你只須瞧瞧她!」亞芒促道。「她活是亨利年輕時候的模樣!他們倆人並頭這麼站著,我終於開眼了!」
「你果作此想?」公爵大人詢道。「較諸咱們親愛的伯爵,我倒覺得她美麗得多,也靈巧得多。」
亞芒搖晃他的臂膀。
「她是誰?」
「我親愛的亞芒,我絲毫無意奉告,因此,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隻膀子。」他捉住亞芒的手,移開它,挼平自己的錦緞袖口。「總而言之,老朋友,凡事若涉及我那名被監護人,識時務者應裝聾作啞一番。」
「哦?」亞芒的目光充滿質疑。「我料你智珠在握,但是我真盼望我能知道你在進行什麼把戲。她是他的女兒,賈斯汀!我可以賭咒!」
「你最好別隨意賭咒或起誓,親愛的,」公爵大人道。「容我-呃-耍戲法耍至終場,屆時,定然包君滿意。」
「你要我裝聾作啞?但全巴黎很快都會瞧出破綻,隨而議論紛紛!」
「我料亦然,」公爵大人同意道。
「亨利不會歡喜那種謠言,」亞芒沈吟道。「可是我瞧不出謠言四起,又如何能傷著他。那麼,你的目的究竟──」
「親愛的,這套把戲較你想像者更為微妙。相信我,你最好置身事外。」
「好吧!」亞芒咬著他的手指,道。「我想,你若存心去對付亨利,你一人之力應是綽綽有餘。咱們倆人的陣線畢竟一致,是不是?」
「相信我,我的立場較你堅定得多,」公爵大人道,緩步走向里昂妮所坐的長椅,並欠身向德‧聖維伯爵夫人一禮。「妳的僕人,夫人,咱們又再度在這間冷颼颼的沙龍見面了。我最敬愛的伯爵!」他對德‧聖維亦躬身行禮。「諒必您已與敝被監護人敘過舊了?」
「如閣下所見,公爵。」
里昂妮已自長椅起身,如今婷婷玉立於公爵大人身側。他握住她的手,兩隻眼睛嘲諷著伯爵夫人。
「僅僅月前,我有幸和我這位最親愛的朋友不期而遇,相逢之場景極度出人意表,」他告訴她。「咱們──如果我記憶不差──不約而同地皆在尋訪──呃──彼此失落的財物。好一樁巧合,夫人同意否?貴國誠為樂土,但某些匪類似乎仍罔顧綱紀,恣意肆虐民間。」他掏出鼻煙壺,如電的目光瞥向伯爵,瞧見伯爵的面色轉為赭紅。
此際,瓦梅子爵正巧走過來,一隻寬厚的大手掩住口,似在強忍呵欠。
「您那風采迷人的嗣子,」亞旺嘿然道。
伯爵夫人驟然起身,焦躁的手指不期喀擦一聲將扇骨折斷。她的嘴唇無聲地嚅動,但觸及她丈夫的目光,只得木立著不發一語。
子爵欠身向公爵大人行禮,傾慕的目光落在里昂妮臉上。
「您的僕人,公爵。」他轉向德‧聖維。「您是否能為我引見,父親大人?」
「小犬──德‧邦納小姐!」德‧聖維口中簡略地吐出這幾個字。
里昂妮道了萬福,一邊仔細審視子爵。
「你心中煩悶,子爵,一如以往?」亞旺收起鼻煙壺。「你心繫田園,渴盼夢中的牧場,對否?」
子爵微微一笑。
「噢,公爵,您千萬別再提起我那痴愚的夢想!憑良心講,只會令我雙親憂心。」
「但子爵生性恬淡,志在田園,亦足為拳拳俗人之表範,」亞旺懶洋洋地道。「咱們齊心同念,皆祈盼你的夢想終得實現。」他微一頷首,將一臂伸給里昂妮,同她朝琉璃廊的另一端行去。
里昂妮的手指緊揪住他的袖口。
「老爺,我記起來了!像閃電一樣,我突然想起它來了!」
「娃娃,『它』是什麼?」
「就是方才那名年輕人的事情。老爺,我做您侍僮的時候,咱們和他見過,我那時就覺得他眼熟,可是卻想不起他像什麼人。可是我現在想起來了!他長得像姜昂!很荒唐,是不是?」
「荒唐得緊,好孩子,但我不願妳對他人重複剛才的話。」
「是,老爺,我當然不會。您知道的,我現在十分謹慎,不敢亂說話的。」
亞旺瞧見孔德人在遠處,外套鈕孔還醒目地插著那束紫蘿蘭,遂淡然一笑。
「我並不知道,娃娃,我迄今仍未省察妳謹言慎行之象,但咱們別談這個。我問妳,妳可知芬妮此際在何處?」
「她在和潘賽艾佛公爵講話,老爺。他喜歡她,我想──噢,喜歡得緊呢!她朝咱們走過來了!她看來心情很好,所以,我想潘賽艾佛公爵一定這麼對她說過:她仍然像她十九歲的時候一般美麗。」
亞旺高執他的單眼鏡。
「娃娃,妳益發精明了,妳就如此了解舍妹?」
「我非常喜歡她,老爺,」里昂妮忙補充道。
「這點我並不懷疑,孩子。」他的目光射向芬妮,她又停下和拉烏‧德‧芳坦說話兒。「不過,卻十分發人深省。」
「她待我真的沒話說,老爺,當然,有時候她會很──」里昂妮驀然住口,遲疑地從睫毛下窺視他。
「我完全同意,娃娃──很癡愚,」公爵大人雍容自若地道。「怎麼樣,芬妮,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吧?」
「我過來,也正要問你同樣的話兒!」郡主道。「這地方,摩肩擦踵的,擠死人了!噢,親愛的賈斯汀,潘賽艾佛給我灌了不少迷湯!我發誓我當時臉都紅透了!你為什麼笑?親愛的,德‧聖維夫人同妳說了些什麼來著?」
「她瘋了,」里昂妮斷言道。「她看來好像隨時都可以哭出來,讓我心裏很不舒服。噢,魯伯來了!魯伯,你跑到哪裏去了?」
魯伯咧嘴一笑。
「我他媽的真睡了一覺,就在方才那間小沙龍裏頭。怎麼著,咱們終於能脫身了?讚美上主!」
「睡上一覺?噢,魯伯!」里昂妮呼道。「在這麼好玩的地方!老爺,那邊的那位美貌的夫人是誰?」
「喲,孩子,她就是龐帕朵!」芬妮低聲道。「你給她介紹吧,賈斯汀?」
「不,芬妮,恕我拒絕,」公爵大人溫言道。
「好一股傲氣,」魯伯論道。「看在仁慈上主的份上,咱們趕緊打道回府吧,免得那群哈吧狗兒又一窩蜂擁向里昂妮。」
「但是賈斯汀,這麼做,妥當麼?」郡主問道。「不去見她,恐怕會得罪了她。」
「我並非法國臣僚,」公爵大人道。「因此,我沒有必要把我的被監護人介紹給法王的情婦。我相信,該名夫人之一顰一笑,應於里昂妮無傷。」
「可是老爺,我自己願意去──」
「娃娃,我以為,妳不該與我爭執。」
「哼,她不爭執才怪!」魯伯道,壓低了嗓子。
「是,老爺,可是我真的想──」
「噤聲,孩子。」亞旺領著她步向正門口。「得以晉見國王和王后兩位陛下,妳應於願已足。他二位或不若龐帕朵氣焰燻天(註五),但其出身絕對優於龐帕朵氏。」
「看上帝的份上,賈斯汀!」郡主驚喘道。「旁人會聽到你!」
「也為咱們著想著想!」魯伯也求道。「如果你不留點神,這一宮廷的人會把咱們羈押起來,或驅逐咱們出境。」
亞旺轉頭朝向他。
「如果我覺察出一絲機會能讓他們羈押你,孩子,我會直著喉嚨對這批人潮喊出方才的那幾句話,」他道。
「我覺得您心情很不好,」里昂妮抱怨道。「為什麼您不給我引見龐帕朵夫人?」
「因為,娃娃,」公爵大人應道,「她的-呃-莊重不夠。」
第廿六章譯註
〔註一〕 采妮塞特 見第十一章譯註一,巴黎名女裝店。
〔註二〕 跳了兩支舞 當時的正式社交場合存在著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在舞會上和同一人跳了兩支舞,就等於公然向外界宣佈自己對舞伴有興趣,有希望進展至聯姻的地步。
〔註三〕 殘忍的潮流風尚 所謂宮廷式的求偶儀式,乃自中古世紀沿襲下來。紳士視女性對象為女神,為不可褻瀆的偶像,會一味吟詩讚詠她的美貌,而良家淑女自須力謀矜持,顯得高不可即,要因應那種女神的形象。接著,男士自然就要對女士抱怨,說她心硬,說她太殘忍,不回報這名石榴裙下的僕人。里昂妮不懂這一套,所以才會見怪。
〔註四〕 生出什麼下文 在那等社交場合公然配戴女仕的花飾,其意義就像在舞會中和某人跳了兩支舞一般,當然,這比跳了兩支舞更進一步,暗示女仕回報男仕的愛意。
〔註五〕 龐帕朵氣焰燻天 亞旺公爵此言實在譏諷那些趨炎附勢、巴結法王情婦的廷臣。龐帕朵夫人出身低微,攀上高枝,深得法王寵愛,並權傾朝野,乃史上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