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馬林先生慨允加入陣營
次晨,芬妮郡主在床上享受早餐。郡主正細啜著熱巧克力,忽聞門上剝啄之聲,出自本能,抬手理挼自己那嬌俏的睡帽,復拍拍一頭金黃鬈髮,然後,才慵懶地應聲呼喚來人入室。
「喲,是妳呀,孩子!要命哪,難不成妳一大早就想跑出去騎馬?」
里昂妮一身騎裝,及膝的馬靴擦得晶亮,皮手套墜著金穗,頭戴一頂高海狸帽,一條長羽飾直垂至肩際。
「是,郡主,除非妳今早需要我耽在妳身邊。老爺說,咱們出外騎馬以前,我得先過到妳房裏問問妳一聲。」
芬妮郡主輕咬一口甜餅乾,盯著床柱出了一回子神。
「不,孩子,不,我要妳杵在我這兒作啥?唉,一大清早,妳氣色就這麼迷人,我情願拿我最珍愛的項鍊來交換妳那玫瑰花兒般的臉頰。相信我,我昔日的膚色可不在妳之下呢。去吧,親愛的,別讓賈斯汀久等。魯伯起來了沒有?」
「他的親侍正在侍候他穿衣裳,郡主。」
「我會在偏廂裏等他,陪他說話解悶兒,」郡主道,將杯碟推至一邊。「妳走吧,孩子!且慢!如果妳不嫌麻煩的話,親愛的,妳出去時,叫瑞秋過來。」
里昂妮步履輕盈,離開郡主。半個鐘點過後,郡主經過一番刻意粧扮,嬝嬝娜娜輕移蓮步,進入偏廂,身著細棉花衫,一頭金髮未覆髮粉,只輕繫一頂俏麗的綢帽。魯伯手執書本,正呵欠連連,見她入室,高興地扔開書本,抬起頭來招呼她。
「喲,妳起得可真早,芬妮!」
「我過來陪你說說話兒,」她嬌聲笑道,趨身到窗邊,在他身旁坐下。
「妙事年年有,今朝特別多,」魯伯道,覺得芬妮如此慇懃體貼,自己也該略示體恤之意。「妳今早看來,竟恍如雙十年華的少女,芬妮。我並不是在恭維妳!」他慨然讚道。
「親愛的魯伯!你真這麼想?」
「嗯,──夠了,我言盡於此!別又摟摟抱抱,怪肉麻的!里昂妮隨著咱們的公爵大人一塊兒出外騎馬去了。」
「魯伯,」郡主欲言又止道。
「嗯,作啥?」
芬妮抬起頭來。
「我已經下定決心,賈斯汀應該娶那孩子。」
魯伯神色不為所動。
「妳想:他會麼?」
「我親愛的小伙子,他已經深深愛上了她!」
「我自行理會得出──我這雙照子並沒瞎,芬妮。不過,他從前也愛上過別的女人。」
「你真惱人,魯伯,故意唱反調!我請問你,那和現今的情況又有什麼相干?」
「他可沒去迎娶從前的那些粉頭兒,」爵爺道。
芬妮佯作震驚狀。
「魯伯!」
「別擺出一付假道學姿態,芬妮!我清楚得很,那是愛德華的影響。」
「魯伯,如果你想找我那親親愛德華的碴──」
「去愛德華的大頭鬼!」魯伯笑吟吟道。
芬妮默然不語,只打量了他片刻,復驟然莞爾一笑。
「我到你這兒來,並不想和你鬥嘴,你這壞孩子。賈斯汀決計不致委屈里昂妮,讓她充當他的情婦。」
「他媽的,不錯,我相信妳說的不錯。他變得正經八百,教人幾乎認不出他來。但是婚姻──!他沒那麼輕易鑽進婚姻的囚籠。」
「囚籠?」郡主嚷道。「沒那回事!那孩子壓根兒沒朝那方向想過,給他套上婚姻的枷鎖,這反倒促成他起意賜予她正當的名份。你記住我今天說過的話!」
「他可能會這麼做,」魯伯遲疑著評道。「可是──天哪,芬妮,他已年屆不惑,而她才不過是名韶齡少艾!」
「她二十歲了,親愛的,或將近二十了。姑且不計他二人的年齡差距,我倒以為他們是天作之合!她永遠會把他當成心目中的偶像,不介意他過去的劣跡,因為她自身也欠缺什麼道德意識;而他呢──噢,他會變成咱們圈子裏最最規矩的丈夫,一逕對她呵護備至,視若珍寶!我敢這麼說,她永遠會是他的娃娃,而他呢,會永遠只屬於她,是她那位偉大的『老爺』。我橫下心,賭了咒,非要他娶她不可。現在我請問你,你對這事兒有沒有意見?」
「我?我心裏自然樂意得很,但是──媽的,芬妮,說實在的,咱們並不清楚她的來歷!德‧邦納?我從沒聽過或見過名喚德‧邦納的人家,你在嘴裏咀嚼咀嚼『邦納』這個姓氏,總脫離不了一絲布爾喬亞的市儈氣味〔註一〕,他媽的該死,這壓根兒就是個俚俗的姓氏!而賈斯汀──哼,妳自己明白的,他亞旺公爵乃屬堂堂的亞勒斯泰氏族,絕不肯降尊紆貴,去迎娶一介平民入門。」
「胡說!」郡主啐道。「我敢拿我的名節打賭,她的血統絕非尋常。這孩子的身世煞是費人疑猜,魯伯。」
「就是傻子也瞧得出來,」魯伯坦言道。「如果妳問我,芬妮,我敢說她和德‧聖維有血緣關係。」他說完,身子往椅背一靠,指望他姊姊聽後會大吃一驚,可是芬妮的神情卻紋絲不變。
「我如果連這一點都瞧不出來,我豈不成了白癡?」芬妮應道。「我一聽到是德‧聖維綁架了她,我馬上就推斷出她肯定是他在外頭的私生女。」
魯伯張目結舌,嚥了一口唾沫。
「呃──妳難道要賈斯汀娶這種女人?」
「我一點兒也不在意,」郡主言道。
「就算殺了他,他也不會去做的,」魯伯斷稱。「他縱然算是個無行浪子,但是他很清楚他自己對咱們家族的責任,我承認,他至少還有這麼一個優點。」
「哼!」郡主啪地一彈雙指。「他如果真心愛她,什麼家族責任,他會一概拋在腦後。你瞧瞧我,我嫁給愛德華的時候,我哪兒想過什麼家族了?」
「且慢,且慢!馬林自然並非完人,我承認他也有不少缺點,但是他們家的血統卻清貴得很,挑不出什麼碴兒來。他們家譜的血脈,妳可以一直追溯到──」
「呆子,那時的我,不是伸伸小指頭,就可以嫁入芳登洛伊豪門?或是布萊克瓦爵爺?或是康明思公爵?可是我卻偏偏選擇了愛德華。和那些人一比,他簡直就成了無名小卒了。」
「去你媽個蛋!他畢竟不是個雜種私生子!」
「即使是,我也不會在乎,相信我!」
魯伯猛搖其頭。
「不成,那不合禮教。在上帝跟前,也說不過去〔註二〕。芬妮,我沒法子由衷祝福他們。」
郡主朝他吐了吐舌頭。
「好,去告訴賈斯汀你不贊成,親愛的!告訴他──」
「多謝妳,我才不會蠢到去管賈斯汀的閒事。他向來一意孤行,誰的帳也不買。不過,我倒情願和妳賭隻猴子〔註三〕,我賭他:絕不會去娶一個私生女。」
「好,我押了!」郡主道。「噢,魯伯!我上禮拜真晦氣,一上檯就輸掉我那塊大翡翠!我心疼到快吐血了,可是愛德華卻只顧嘀咕,一逕說我活該學點教訓!」
「那正是愛德華會說的話!」魯伯頷首道。「我清楚得很!」
「不,你才不清楚呢,討人嫌的孩子!他會補給我一塊更大的翡翠。」說著,她拼命眨眼睛。「憑心而論,他待我實在好。不知道他會不會跟到這兒來?坦白講,他如果不跟來,我會很傷心的!」
魯伯的目光留駐於窗外。
「嗯,他來了。還真巧呢,咱們才這麼講著他,正主兒就現身了。」
「什麼!真的是他,魯伯?你不是在逗我?」
「我沒逗妳,就是他本尊,而且瞧瞧他那付尊容,怒火沖天似的。」
芬妮郡主欣喜至極,悄悄地嘆了一小口氣。
「心愛的愛德華!我心裏明白,他定然氣我氣得半死。」
轉瞬間,馬林已大步而入。他風塵僕僕,衣履均濺著泥污,眼瞼沈重,想必連夜趕路,睡眠不足;雙唇緊抿,滿臉執拗之色。他一眼瞧見妻子,並未先開腔,只冷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咱們家最後一名成員到齊了,」魯伯這寶貝卻眉飛色舞道。「闔家大團圓,榮耀歸於上主!我虔心向你道早,愛德華!」
芬妮郡主盈盈起身,向他伸出一隻小手。
「愛德華,你這麼追著來,倒不乏一股傻勁。」
他忽視那隻伸出的玉手。
「妳今天就隨我回去,芬妮,我不容許妳如此悖逆婦道。」
「喝!」魯伯壓低嗓子道。「噹啷啷鏘──『馴悍記』〔註四〕開場了!」
芬妮則咭地一笑。
「喲,大爺,你好沒紳士風度!你有沒有到鏡子前照照你自己?你跑進來見我,還這麼衣冠不整、一身泥污的!不拘時地,我欣賞的男子須對儀表一絲不苟!」
「如果郡主妳不介意,咱們先別討論在下的儀容。我已經受夠了妳那反覆無常的大小姐脾氣,芬妮,我要妳隨我回英國去。」
「哦,先生,你以為我會隨你回去?」郡主的眼中燃起戰火。
「俗云嫁雞隨雞,妳是我的妻子,郡主。」
「但卻不是你的奴隸,閣下。請換換你臉部的表情!閣下的怒容冒犯了我。」
「是,是,是,請別橫眉豎目的!」魯伯插口道。「你離家的時候,我那親戚怎麼樣了,馬林?」
「是呀,馬林先生,你又『如何』能夠置咱們可憐的哈蕾特於不顧?你這麼做,委實有違主人之道,愛德華。」
「芬妮,妳講完了沒有?我警告妳,我沒有心情容忍妳的那些花招。」
「噯喲,留神,芬妮,現在可得留神了!」魯伯道,樂不可抑。「他會休了妳,我看他連休書都擬好了稿!」
馬林霍然旋身逼視他。
「你要插科打諢,也選錯了時機,亞勒斯泰。我相信,咱們夫妻談話,用不著你在中間攪和,你最好退下。」
「你好大的膽子,愛德華!這個可憐的孩子才剛能下床行動,肩膀上給子彈捅了老大個窟窿,離肺臟只不過差了短短一吋的距離!」
「我不管魯伯受了什麼傷,」馬林一字一字道。「沒有我的悼慰,他也能活下去。」
「嘿,我可是他媽的倒足了楣,再多瞧一會子你那張苦瓜臉,我恐怕會舊創復發!」魯伯駁道。「看在上帝的份上,笑一個,馬林大爺!」
「噢,對,愛德華,笑嘛,別儘顧著生氣!」郡主求道。「瞧著你眉頭緊鎖,我頭都疼起來了!」
「芬妮,我要妳給我五分鐘,咱們借一步談些話。」
「不成,馬林先生,我不答應。你用這種態度對我,真太沒有心肝了,我宣佈:我一分鐘也忍受不下去了。」
「接招,馬林!」魯伯笑道。「你先下去用點早餐,心裏頭會好過些,相信我!肚裏空空,膽汁上湧,肝火熊熊──我這全是過來人的話。想想嘛,來一節肥火腿,幾塊香噴噴的點心,再就著熱騰騰的咖啡沖下去,待你用罷早點,就會覺得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我這他媽的全是肺腑之言!」
芬妮嘻嘻一笑。馬林眉際的陰霾加深,眼神也變得更為冷硬。
「妳會後悔的,郡主,妳已經不只一次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了。」
「噢,閣下,我沒興致欣賞你表演你的大男人主義!去向哈蕾特施展好了!毫無疑問地,她那種人才會吃你這一套!」
「哈蕾特人在倫敦,你此刻不妨向賈斯汀施展施展,」魯伯建議道。「他這不是進來了麼,還帶著里昂妮。哈雷路亞!媽媽咪亞!好一場快樂大團圓!」
「我說最後一次,芬妮,──我不會再問妳了──妳能否惠賜幾分鐘,與我私下一談?」
「私下?」魯伯重複道。「是,她當然願意,要多少分鐘都行!獨處是秘方,想的好,想的妙,想的刮刮叫!恩愛夫妻獨處,再加上一節油肥晶亮的火腿──」
「我親愛的馬林,與君別後,我望你一切安好?」公爵大人悄無聲息地踱入室內。
馬林拾起自己的帽子。
「賤體健康極佳,多謝掛懷,亞旺。」
「但是你該問問他的精神!」魯伯道。「唉,可能糟糕到要掉他的小命!」
「我自承不諱,」馬林聲色不動道,「在下的精神確實略遭──斲傷。」
「有這等事!」魯伯佯作驚愕狀。「想必你渡海之際,恰逢驚滔駭浪,將你的肝臟給震得乾坤移位了,愛德華。」
亞旺轉身面向他。
「你一向妙語如珠,魯伯,此際,愚兄卻以為『沈默是金』乃應景名言。」
魯伯摀住嘴吃吃而笑,郡主則忿然甩了甩頭。亞旺步至邊桌,傾倒一杯勃根地酒,抬手遞給馬林,但馬林卻揮手拒受。
「公爵大人,我來此,是為了迎回我那嬌妻,而她既已斷然拒我於千里之外,我此時已辭窮力竭,請容我先行告退。」
亞旺執起他的單眼鏡,透過它打量郡主。
「沒錯,我不同他回去,我要和你一起去巴黎。」
「我自然至感榮幸,」公爵大人道。「不過,親愛的,我要妳隨妳夫婿離去。」
「多謝你仗義執言!」馬林冷冷一笑。「在下無能令她俯首聽命,卻需要你來插手!縱或她願返家,也必須依我之言而行之。」
「無論誰-誰命令我,我也不-不會走!」芬妮郡主的花容皺起來,渾似個小娃兒張嘴欲哭一般。「你-你好沒心腸!」
馬林一語不發,她拿手絹拭拭眼角。
「你一來到這裏,就-就欺負人,還-還橫眉豎眼的──我不會跟你走。我恨你,愛德華!」
「事已至此,多言無益,」馬林道,轉身大步邁向廂門。
只聽得衣裾悉嗦,郡主如乳燕般,自窗邊奔向室門。
「噢,愛德華,我不是故意說那種話,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伸臂拒絕擁她入懷。
「妳願意跟我走?」
片刻之間,她舉棋不定,然後,她抬頭凝視他的臉,兩顆豆大的淚珠悄悄滑下她的面頰。馬林伸臂握住她的雙手,將它們攥緊。
「憑良心說,」他柔聲道,「我最看不得妳哭泣,我的愛,妳隨賈斯汀去吧。」
一聞此言,她嚶地一聲投入他懷內,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噢,愛德華,我要和你一齊回家!我真的心甘情願!你一定要原-原諒我!」
「我的愛!」他將她擁緊。
「夫妻繾綣,徒顯我在此多餘矣,」公爵大人論道,傾注了另一杯勃根地。
「我會隨你走,愛德華,可是我──噢,我真的好想去巴黎!」
「那麼就去玩玩吧,我的甜心,我不忍心剝奪妳的樂趣。」
「可是我更-更不願意離開你!」她嗚咽道。
「或曰此刻能容我進言?」公爵大人緩步趨前。「這並非生離死別、勞燕分飛的場合,又何必徒然神傷情碎?解決難題,實不費吹灰之力。」他朝馬林瀟灑地躬身行一大禮。「親愛的愛德華,愚兄敬邀你與吾輩同行,共赴巴黎一遊。」
「啊,我受寵若驚,但──」
「是,我清楚得很,」亞旺懶洋洋地道,「你不願折節下交,而敝宅門風鄙薄,實有辱貴格。」
馬林面紅耳赤。
「我抗議──」
「你毋須勉強,相信我。我明知你對我深懷成見,仍大力邀約,實因芬妮頗能應我不時之需。」
「我不明白你為何需要芬妮,亞旺。」
公爵大人面上浮現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親愛的愛德華,你向來重視道德禮教,我還以為你能立刻揣摩出箇中原委。」
「里昂妮!我倒忘了。」馬林站著,猶豫不決。「難道你無法找到其他女子擔任她的隨身女伴?」
「我應該能夠尋到一百個,但是我那宅子需要一位女主人。」
「那麼,芬妮理當隨你同赴巴黎,小弟我獨自返回英國便是。」
芬妮嘆了口氣。
「愛德華,如果你不來巴黎,我就必須隨你回英國去,但我卻真心盼望有你相伴!」
里昂妮正值此刻現身,一眼瞧見馬林,就高興得拍手。
「噯呀,是馬林先生!早安,先生!」
他對她微笑,並親吻她的手。
「我盼妳一切安好,孩子?我已從妳那玫瑰般的面色得到答案了。」
「我那娃娃竟幸得榮寵,連最嚴厲的目光亦青眼有加,」公爵大人自語道。「娃娃,我正欲說服馬林先生來敝宅作客,妳也敲敲邊鼓,求他賞給咱們這個面子。」
「是麼?」她的目光自一人移至另一人。「請你加入咱們,先生,好不好?我會求老爺也邀請戴夫南先生前來。」
亞旺聽她這麼一說,禁不住莞爾一笑。
「妙計,孩子。」
「唉,孩子,我覺得我不該叨擾公爵,」馬林道。「妳有郡主相伴,讓我自行返家便是。」
「哼,呸!」里昂妮道。「全為了你不喜歡老爺,對不對?」
「我這娃娃直言無諱,正所謂童言無忌也,」亞旺論道。「這應算一針見血了。」
「你覺得他的品德莊重不夠〔註五〕,可是我向你保證,他現在真的很夠莊重了!」
魯伯急咳一聲,彷彿給嗆住了;郡主的香肩禁不住顫動起來;而馬林也一屁股坐在椅上,捧腹大笑。里昂妮注視著笑成一團的三人,小嘴一扁,氣鼓鼓地轉向公爵。
「他們怎麼了,老爺?他們為什麼笑成這樣?」
「我毫無頭緒,娃娃,」亞旺莊容應道。
「他們在發神經,我想。真是瘋瘋癲癲,吃錯藥了!」
不過,笑聲過後,似乎雨過天霽,前嫌盡釋。馬林正視公爵,聲調仍不穩地道:
「我從實招來──委實是閣下『莊重不夠』,令我如──鯁在喉,躊躇再三!」
「想當然耳,」公爵大人道。「不過,閣下若身陷欠缺莊重的蝸居,尚有那正經八百的戴夫南予以聲援,應可謂汝道不孤也。更遑論他聞知先生在此,勢必欣然與會,與你一拉一唱,共為本爵之喪行敗德致上悼唁之意。」
「一念及那場景,頗令我躍躍欲試,」馬林道,遲疑地瞥向嬌妻。「但是我與你們共遊,惟恐格格不入,有煞風景。」
「我親愛的愛德華,為兄我又何嘗慣於與一群孩子廝混?」公爵大人苦笑道。「有君在側,可奏掣肘之效,咱們這夥人尚不致過份逾軌。」
馬林凝視著公爵大人那襲棗紅天鵝絨外掛,唇角露出一絲淺笑。
「我或有掣肘之效,但你呢,亞旺?依愚見,你為咱們這夥人增添華麗之氣。」
「你謬讚了,」亞旺欠身道。「我以為閣下同意加入咱們了?」
「是的,愛德華,是的!噢,求求你!」
「瞧,你和咱們在一起,咱們又熱鬧得多了。先生,請你加入咱們。」
魯伯此時亦提高了他的聲音。
「嗯,你湊湊興嘛,馬林。咱們人多,意見多,也可多找點樂子。」
「諸位熱情若此,在下夫復何言?」馬林握住嬌妻的手。「我感激不盡,亞旺,這一陣子就斗膽叨擾了。」
「那麼,加頌最好即刻動身,赴倫敦梢回你的行囊,」公爵大人道。
里昂妮咭地一笑。
「他會上吊,老爺,我就知道,他這回死定了。」
「你該觀察出來了,」公爵大人向馬林論道,「我這娃娃的興味異乎常人,尤津津樂道於災禍和死亡。」
馬林撫摸里昂妮的頭頂。
「亞旺,她是個小流氓,對不對?還是一名如此美麗的小流氓呢!」
里昂妮睜大了藍眼睛。
「真的?我美麗麼,老爺?您覺得真是這樣子麼?」
「差強人意,娃娃,差強人意罷了。」
她的面色驟然一暗。
「我就怕您不這麼想,老爺。」
亞旺輕擰她的下巴。
「但妳是我的好孩子,我不是常喚妳『我的好孩子』麼?」
里昂妮捉住他的手,舉至唇邊。
「謝謝您,老爺!您又讓我快活起來了,就像這樣!」
馬林的目光突然轉向他的妻子。她對他微微一笑,然後垂下眼睛。馬林遂轉向魯伯。
「我想,我終於決定接受你那極佳──雖非適時而發──的建議,小伙子。」
魯伯咧嘴而笑。
「什麼,火腿?不錯,是項好建議,完全免費的忠告!可是我不否認我原先是想火上加油,拿它來激怒你,愛德華。」
「小混蛋,惟恐天下不亂,你的火腿策略奏效了。亞旺,我不能麻煩你派遣加頌回英國,讓我先行折回,待下週再在巴黎和你們聚首。」
「我親愛的愛德華,讓加頌活動一下筋骨,對他的健康有益,這廝近來只知偷懶養肥。他取得你的行篋後,自會直赴巴黎和咱們相會。」
「閣下何其善待於我,」馬林一欠身。
「然而卻與我那綽號大相逕庭,」公爵大人道,扯鈴喚人。
? ? ? ? ?
次晨,大夥浩浩蕩蕩地啟程往巴黎行去。芬妮忙得像隻花蝴蝶一般;馬林滿懷趣意地負手旁觀;魯伯仍不忘插科打諢,嘻皮笑臉;里昂妮興奮得像個小孩子,蹦蹦跳跳;公爵則鎮定如恆,一如往常之悠閒雋逸。丹尼耶全村的村民都前來觀看車隊離村,竟似趕集或廟會一般。眾人皆指指點點,嘖嘖稱奇:像馬車不坐人,竟高堆行李;像那輛大旅行車,好個龐然巨物,公爵的爵徽躍然其上,龍飛鳳舞,好不華麗堂皇,其後還跟著兩部車體較小的精緻馬車。
馬林夫婦占用了其中一部,亞旺、里昂妮、和魯伯則坐在大旅行車裏頭。魯伯在車裏和里昂妮鬥牌打發時間,背後堆著幾個靠墊,稍減路途顛躓之苦。公爵大人斜倚車角,目光不時觸及這對業已安然脫險的孩子,唇際亦不時泛起一絲揶揄與溫柔的淺笑。
第廿三章譯註
〔註一〕 布爾喬亞的市儈氣味 在當時,中產階級為新興族群,稱「布爾喬亞」階級(bourgeois),意指營商牟利之輩,是夾在貴族和庶民之間的中層階級,貴族自居清貴,視彼為汲汲營營、唯利是圖、血統低濁的市儈。
〔註二〕 在上帝跟前也說不過去 依那個時代的道德標準,私生子為情慾的結晶,其父母未經歷教堂婚禮儀式,以及接受神和世人的祝福,其出生的緣由實為人神所共棄,因此說,「在神面前也說不過去」。
〔註三〕 猴子 當時賭場術語,賭一隻猴子指賭金為五百鎊。見第十九章譯註三。
〔註四〕 馴悍記 意指莎士比亞名劇《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
〔註五〕莊重不夠 里昂妮在此處又使用法文語法。
*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