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德‧聖維伯爵現身英國

　　日子飛快逝去，但公爵呢，仍杳無音訊。魯伯和里昂妮並肩騎馬、比劍，時時像孩子般吵鬧不休，而梅瑞瓦夫婦將一切都瞧在眼中，不時發出會心的一笑。
　　「親愛的，」爵爺對夫人論道，「她勾起我對某位舊識的記憶，可是我絞盡腦汁，卻想不起那究竟是哪號人物。」
　　「我想，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的人，」珍妮佛應道。「我的爵爺，我方才想到一樁妙事：她和魯伯豈非妙配？」
　　「噢，不成！」他急道。「當然，她樸拙罔如嬰兒，但是若要配魯伯，她還是太成熟了些！」
　　「或許，是她的成熟度不夠。天下的女子都比她們的丈夫成熟，安東尼。」
　　「我抗議，為夫的，已是一名紮實穩靠的中年男子了！」
　　她輕撫他的臉頰。
　　「在我眼中，你只是個小男孩而已，我可比你成熟多了。」
　　他大惑不解，心中還有點惴惴難安。
　　「不過，像咱們這個樣兒，我倒挺滿意呢，」她道。

　　在這當兒，里昂妮和她的玩伴在亞旺庭園玩得十分盡意。魯伯教會里昂妮釣魚，他們會在溪邊嬉戲一整天，到晌晚才記得回來，倆人又累又乏，一身濕淋淋、髒兮兮的，活像一對頑童在外頭野累了才會想到回家。魯伯把里昂妮當男孩子看待，正合了她的心意。她最稱心的，乃是聆聽他娓娓敘述他哥哥的軼事趣聞，她可以聽上數小時而毫不厭倦，大眼睛閃閃發光，嘴唇微微張著，生怕遺漏了任何一個字。
　　「你瞧瞧他，那麼堂皇，那麼有貴族氣勢，他，就是我偉大的『老爺』！」她有次說道，深深引以為傲。
　　「噢，不錯，談到貴族架勢，他就好比足色赤金，再真也沒有了！我得承認，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吋不反映出咱們的貴族血統，他好像從來不為俗事煩心，對什麼都蠻不在乎，可他這傢伙卻精明得了不得，似乎凡事均逃不過他的法眼。」魯伯老氣橫秋地大搖其頭。「有時候，我覺得他好像無事不知，真有點邪門。天曉得他怎麼會知道的，可是他就是有辦法知道一切。當然，他很會裝腔作勢，可是他那一付莫測高深的姿態，讓人就是摸不清他的底細，相信我，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真正在想什麼。你沒法子在他面前隱藏什麼秘密，在你最沒防備的時候，他總會把你的秘密揪出來，讓你無所遁形。噢，他聰明得緊，真他媽的聰明得緊。」
　　「我想，你畢竟也有一點兒喜歡他，」里昂妮狡黠地指出。
　　「的確有那麼他媽的一丁點兒。噢，他若情願，會讓人頓覺如沐春風，可是這機會畢竟少得可憐！妳要知道，我心頭禁不住有他這個哥哥為傲，可是又禁不住盼望他別那麼古怪。」
　　「我盼望他能夠儘快回來，」里昂妮嘆了口氣道。

　　兩日之後，梅瑞瓦在赴亞旺村途中遇上他們，他們見到他，忙勒韁上前和他打招呼。兩人正在田野馳騁，里昂妮跑得面孔紅撲撲的，還不停喘著氣。魯伯卻板著臉，彷彿有人欠了他一屁股債似的。
　　「他是個大笨蛋，這個魯伯，」里昂妮對梅瑞瓦宣稱。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尋我的晦氣，」魯伯抱怨道。
　　「我壓根兒就不稀罕你在後頭跟著我，」里昂妮頭一揚，仰著臉蛋兒道。
　　梅瑞瓦見倆小又爭鬧起來，禁不住莞爾一笑。
　　「我那位賢內助先前還說我只不過是個大男孩，可是瞧見你們倆人在一塊兒，我禁不住覺得自己已然老態龍鍾了，」他道。「你們的口角我不便介入，只好和你們兩位道別了！」他繼續騎向亞旺村，在村裏辦完了事。他想在「亞旺客棧」逗留一會兒，便下馬進到裏頭的咖啡廳去。在咖啡廳門口，一名高大紳士正匆匆朝外走來，差點和他撞著正著。
　　「抱歉，先生，」他道，但一旦看清紳士的面目，卻禁不住愕然瞠視這名紳士。「德‧聖維！噯呀，你在這兒幹什麼，伯爵？我壓根兒不知你來此──」
　　德‧聖維先是怒容滿面，疾退一步，但隨即欠身一禮，向梅瑞瓦男爵道安，口吻雖不友善，至少尚未欠缺禮數。
　　「你的僕人，梅瑞瓦。我沒料到會在這兒撞見你。」
　　「彼此彼此，竟在這窮鄉僻壤邂逅尊駕。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德‧聖維躊躇片刻，未答。
　　「嗯，我是去訪友，途中經過此地，」過了半晌，他才答道。「他們住在──距此地約一日行程之處；我那艘雙桅帆船泊在樸資茅斯。」他無奈地一攤雙手。「旅程之中，忽感風寒，因此被迫暫歇此處。若換作閣下，又待如何？蔽體既已違和，縱然途經貴寶地，又豈敢擅自登門造訪，徒增主人困擾？」
　　梅瑞瓦私下以為他這套說辭大有蹊蹺，德‧聖維的態度更透露出古怪，但是他教養極佳，遂未嘗公然質疑他的理由。
　　「我親愛的伯爵，小弟侷處鄉間，難得大駕光臨，不知你可願移步梅瑞瓦莊院餐敘？小弟亟欲將內人引見於你。」
　　德‧聖維似乎不知如何應對，復躑躅了半晌。
　　「爵爺，我明日即打算繼續上路。」
　　「無妨，今晚請來寒舍一敘，有朋自遠方來，請體恤小弟一盡地主之誼的誠意。」
　　伯爵若有似無地微一聳肩。
　　「好吧，爵爺，你太拘禮了，那麼我就斗膽叨擾，先此謝過。」

　　是夜，他來到梅瑞瓦莊院，和珍妮佛見禮之際，握住她的玉手，深深欠身行禮。
「夫人，親睹玉顏，幸何如之。素仰夫人美名，奈何緣慳一面，是否祝賀賢伉儷結褵過遲，梅瑞瓦？」
　　安東尼縱聲長笑。
　　「老夫老妻了，我二人結褵已逾四載，伯爵。」
　　「然而即或遠在法國，我也曾耳聞男爵夫人的美貌，」德‧聖維道。
　　珍妮佛抽出自己的手。
　　「且請寬坐，伯爵，我一向喜見拙夫有朋來訪。伯爵此行遊跡何處？」
　　德‧聖維隨意揮揮手。
　　「我意欲往北而行，夫人，去探訪吾友－呃－查默爾。」
　　梅瑞瓦眉心皺起。
　　「查默爾？我記不起──」
　　「此人遯世隱居，名不見世，」德‧聖維解釋道，復轉向珍妮佛。「夫人，我想我應該從未在巴黎見過妳？」
　　「應該沒有，伯爵，我從未離開英國，但拙夫有時赴該處訪友。」
　　「你應該攜夫人同去，」德‧聖維微笑道。「咱們倒常見面，不是麼？」
　　「如今已不似往日頻繁了，」梅瑞瓦答道。「拙荊不喜都市塵囂。」
　　「啊，那麼，閣下如今出遠門必不久耽的謎底已解開了，梅瑞瓦！」
　　此時晚餐已備妥，於是他們進入鄰室。伯爵抖開餐巾。
　　「妳卜居之處可謂世外桃源，夫人，鄰近樹林景致甚美。」
　　「亞旺庭園左近林色更美，」安東尼道。「他們那兒的橡樹極是壯觀。」
　　「啊，亞旺！在下聞人言，公爵此刻不在故居，心下甚為遺憾。我曾盼在此與他謀面──無奈竟是無緣。」
　　在梅瑞瓦腦海深處，一線記憶閃現。多年前，伯爵與公爵之間豈不是發生過某種齟齬，並且當時還蔚為軒然大波？
　　「誠然，我相信亞旺他人此刻仍在倫敦。魯伯爵爺卻在咱們這裏作客，不過，他此時在亞旺庭園，和費爾德太太及公爵的被監護人德‧邦納小姐一塊用膳。」
　　德‧聖維握住酒杯的手聞言微微一顫。
　　「德──小姐？」
　　「邦納。你可知亞旺領養了一個女兒？」
　　「似有此種謠言，」伯爵緩緩道。「原來，她就呆在這兒？」
　　「只暫時如此，我想，她不久就要出道了。」
　　「果真如此？」伯爵輕啜一口酒。「諒必她以為鄉居生活甚是煩悶。」
　　「我想，她日子過得倒也愜意，」梅瑞瓦應道。「亞旺庭園不乏賞心悅目之樂事，況且，她和那小流氓魯伯喜歡在林子裏玩捉迷藏。這兩個孩子性趣極為相投，真是一對活寶！」
　　「是麼？」德‧聖維微一頷首。「而你言道，那公爵此際正在倫敦？」
　　「我也說不準，此人神出鬼沒，無人確知他行蹤何處。我想，里昂妮這幾日時時盼他現身。」
　　「真遺憾，我此趟竟無緣見到公爵，」德‧聖維復機械性地應道。

　　飯後，他和梅瑞瓦鬥了一會牌。沒多久，魯伯大步而入，一眼瞧見來客，陡然駐足不前。
　　「他媽──你虔敬的僕人，伯爵，」他僵硬地欠身道，闊步踱至珍妮佛坐處。「那傢伙在這兒幹啥？」他在她耳邊咆哮道。
　　她的一隻手指伸至唇際。
　　「伯爵剛才還在說，他很遺憾這次無法見到令──令兄，魯伯，」她語聲清脆地道。
　　魯伯詫然瞠視德‧聖維。
　　「咦？噢，是！是！家兄將為此唏噓不已，相信我，伯爵。你來此，是為了專誠拜望他麼？」
　　伯爵厚重嘴唇旁的肌肉抖動了一下。
　　「非也，爵爺。我此行乃北上訪友，順道經此，原以為會和公爵遇上。」
　　「你若有任何口訊，我一定不辭其勞，忠實為你帶到，伯爵，」魯伯道。
　　「豈敢麻煩閣下，」伯爵客氣地道。

　　伯爵一旦告辭而去，魯伯立刻怒氣沖沖地向主人興師問罪。
　　「你他媽的見了鬼了，東尼，邀請那傢伙上這兒來做什麼？他好端端地跑到咱們英國來，又是為了什麼？我今天真晦氣，撞著他這個猢猻，還得裝個鳥樣，說一套場面話。」
　　「我留意到氣氛的冷淡了，」梅瑞瓦論道。「他和亞勒斯泰之間是否有點過節？」
　　「過節！他是咱們的深仇大敵，親愛的！他侮辱到咱們的名號，咱們的先人！我發誓他幹過這事！什麼，你難道不曉得？他可把咱們恨到骨髓裏去了！多年前，他曾經妄想拿鞭子抽打賈斯汀。」
　　梅瑞瓦恍然大悟。
　　「我當然記得那樁事！那麼，他在這兒卻佯言他想見亞勒斯泰，葫蘆裏究竟賣著什麼藥？」
　　「我不喜歡這個人，」珍妮佛不安地道。「他的眼神讓我寒毛悚立，我直覺他絕非良善之輩。」
　　「讓我百思莫解的，」魯伯道，「是他為什麼在外型上酷似里昂妮。」
　　梅瑞瓦一拍大腿。
　　「對了！這就是了！我一直想不起我曾在哪兒見到過她！他們外型如此酷肖，究竟有何關聯？」
　　「哼，她可才不像他呢！」珍妮佛抗聲道。「就憑她那頭紅髮，你們就驟下結論了。里昂妮的臉蛋玲瓏嬌美，又怎麼會和他那人相像！」
　　「紅髮和黑眉，」魯伯道。「他媽的，我相信這裏頭一定藏著玄機，只不過咱們目前尚捉摸不出罷了！這是賈斯汀的招牌好戲，我發誓他一定又在進行什麼陰謀詭計！」
　　梅瑞瓦對他咧嘴一笑。
　　「你這小混球又能猜到什麼陰謀詭計了？」
　　「我目前還研究不出來，東尼。不過，如果你和我一樣，與賈斯汀度過了這麼多年的話，你就不會取笑我了。賈斯汀絕對沒忘了這段過節，我發誓！他這人從來不忘記任何枝微末節，他一定在策劃什麼──我深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