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里昂妮賺得馬林先生的歡心

　　芬妮郡主更了衣，在書房裏找著自己的丈夫，見他站在壁爐旁烘手。馬林先生身材適中，儀容端整，灰色眼眸堅毅篤定。他轉身瞥見妻子入室，欣然展開雙臂，芬妮郡主蹦躍至他面前。
　　「留心我的衫子，愛德華，是采妮塞特〔註一〕剛才送到的，好看麼？」
　　「好看得緊，」馬林點頭道。「但若因為有它而不能吻妳，我就瞧它礙眼得緊了。」
　　她抬起一對洋娃娃般的藍眼睛，仰視丈夫的臉。
　　「好吧，只親一下，愛德華。噢，你好貪心，馬林先生。不成，愛德華，你不能抱我。我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她偷覷他一眼，不知丈夫會有何等反應。「親愛的，你記不記得我今兒個煩悶得想大哭一場？」
　　「怎會不記得！」馬林微笑道。「妳還把氣出到我身上，我的甜心。」
　　「噢，不對，愛德華！不是我找你出氣！是你老觸我楣頭，然後你就走了，留我一人在家悶得心慌！不過，現在可好了，我找到好把戲來解悶了！」
　　愛德華伸出一隻臂膀攬住她的纖腰。
　　「好的很啊，是什麼事兒？」
　　「我找到個女孩子解悶，」她應道。「一個最最美麗的女孩子，愛德華！」
　　「女孩子？」他重複道。「這又是什麼新點子？妳要個女孩子做啥用途，親愛的？」
　　「噢，我起先並不想要她！我壓根兒沒考慮留她。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去找個女孩兒解悶，直到今天為止，我從沒見過她！是賈斯汀把她帶來的。」
　　環住她纖腰的手臂一鬆。
　　「賈斯汀？」馬林道。「噢！」他的聲調仍不失禮度，但卻缺乏熱忱。「我以為他仍在巴黎。」
　　「他一兩天前還在巴黎，可是現在回到倫敦來了。愛德華，假使你要和我鬧彆扭，你會把我弄哭的。我很喜歡賈斯汀！」
　　「好，親愛的。繼續說妳的故事，妳提到的那個女孩子，是何等身份，和亞旺又有啥關係？」
　　「最耐人尋味的，就是這個關節！」芬妮道，那一臉嬌嗔，如魔術般驀地化作滿面春風。「賈斯汀要領養她做女兒！這豈不是有趣極了，愛德華？」
　　「什麼？」馬林的手臂自她腰際垂下。「她是賈斯汀的什麼？」
　　「養女，」她輕快地答道。「這孩子可愛極了，親愛的，而且對賈斯汀愛敬有加！咱們雖同是女人，我覺得我已經愛上她了，而且──噢，愛德華，別緊繃著一張臉兒！」
　　愛德華握住她的香肩，迫得她不得不正視他的眼睛。
　　「芬妮，妳難道說，亞勒斯泰竟有這個膽子，敢帶名女子上咱們家門？而妳竟糊塗到同意收容她？」
　　「是呀，馬林先生，有何不可？」她質問道。「我如果拒收我兄長的被監護人，我怎麼和自己的良心交待？」
　　「被監護人！」馬林嗤道。
　　「不錯，馬林先生，他的被監護人。唉，我剛見到她的時候，我不否認，我起初的想法也和你沒兩樣，可是賈斯汀發誓絕非如此。況且，愛德華，你知道賈斯汀教養我的時節，又是何等的嚴厲，從不容許我身邊沾惹任何醜聞。你這麼生氣，是毫沒來由的！哎呀，只不過是個孩子而已，而且還算是半個男孩子呢！」
　　「半個男孩子？芬妮，妳這是什麼意思？」
　　「她過去七年來都做男孩子，」芬妮興沖沖地解釋道，以為如此即可化解丈夫的成見。但她沒料到結果卻適得其反，丈夫唇際的線條反而僵硬起來，令她憤憤地猛跺小腳。「你沒有慈悲心腸，愛德華！你怎麼敢隨意認定賈斯汀──我親愛的兄長──會要求我去照料他的情婦？這是全天下最最愚惷的念頭！他只不過要我暫時監護這個孩子，直到他能請到費爾德太太做她的女伴時為止。里昂妮曾經做了七年的男孩子，那又怎麼樣？和咱們收不收容她，又有什麼相干？」
　　馬林不情願地微微一笑。
　　「妳必須承認，要賈斯汀去領養一個女孩子──」
　　「愛德華，這一回，我真正相信他毫無惡意！里昂妮曾身居他的侍僮──噯喲，現在你又震驚起來了！」
　　「哼，但是──」
　　「我一個字也不要聽你說！」芬妮伸直雙手捂住他的嘴。「愛德華，你不要不體恤人家，對人家生氣嘛！」她撒嬌道。「我深信里昂妮的身世撲朔迷離，其中必有隱情，可是──噢，親愛的，你只須瞧上她的眼睛一眼！我求你聽我說嘛，親愛的愛德華！」
　　他的大手捉住她的小手，拉她至沙發。
　　「好，我的甜心，我會仔細聽你說。」
　　芬妮坐下。
　　「我最最親愛的愛德華！我就知道你有付好心腸！你瞧，賈斯汀今天突然帶著男裝的里昂妮上門，我見他回英國來了，真開心極了！噢，他還攜著一柄摺扇！你不能想像，一個大男人揮舞摺扇的荒謬模樣，親愛的！不過，我想，也許他們近來真的流行扇子──」
　　「咳，芬妮，但是咱們這麼平心靜氣地坐下，是為了討論那女孩子──里昂妮的事情。」
　　「我正在解釋呀，」她抗聲道，嘟起小嘴。「總而言之，賈斯汀叫里昂妮到另一個房間去候著──親愛的，我覺得她簡直死心塌地地崇拜他，可憐的孩子──然後，他懇求我收留她幾天，因為他不願意讓她名聲受損，或許牽扯上任何八卦醜聞。他還要我給她製裝，噢，愛德華，粧扮她起來，豈不是件極為愜意的消遺！她有一頭鮮亮的紅髮，漆黑的眉睫，我已經讓她換上我的綠綢衫子。你壓根兒沒法想像，她穿上綠衣裳有多動人，不過，也許白衣裳的效果會更好。」
　　「別管什麼綠衣裳、白衣裳，芬妮；繼續妳的故事。」
　　「當然！好像賈斯汀是在巴黎發現她的──當時他以為她是男孩子──好像她一直遭受什麼酒館老板的虐待。賈斯汀一時興起，就買下了她，做他的侍僮。他還說，他蠻疼這孩子的，要立她做他的被監護人。噢，愛德華，我剛剛才想到：假設他娶了她，會構成多麼浪漫的一段佳話！不過，她孩子氣很重，而且一點女孩兒味也沒有。（你可以想像！她堅持咱們不能燒掉她的男褲！）愛德華，現在我要你答應我，你會好好待她，而且我可以收留她！求你這麼說，愛德華，人家要你這麼說嘛！」
　　「我想妳勢必非得收容她了，」他勉強同意道。「我不能趕她走，但我卻是心不甘，情不願。」
　　芬妮抱住他。
　　「那不打緊，愛德華。你會愛上她的，而我卻只落得在一旁嫉妒得乾瞪眼兒。」
　　「毋須擔心，妳這小流氓，」他道，輕捏一下她的小手。
　　「不，我不擔心，可是我現在心裏好快活。你趕快去把那件深咖啡色的新外套換上，它的款式新潮得緊，我要你今晚打扮得帥氣一點。」
　　「咱們今晚要出去吃飯？」他詢道。「我以為──」
　　「出去？天啊，愛德華，有那孩子在咱們家作客，而且她才剛到！咱們才不出去呢！」話還沒說完，她就匆匆跑出書房，一付大任當前的姿態。

　　一個鐘點過後，馬林正坐在客廳等候他的妻子，室門赫然而啟，芬妮昂首直入，後頭跟著靦腆的里昂妮。愛德華急忙起身，瞪視這位女客。
　　「孩子，」芬妮道，「這位是外子，馬林先生。愛德華，這位是德‧邦納小姐。」
　　馬林躬身為禮，著女裝的里昂妮也忙鞠躬還禮，但禮尚未成，她即在中途打住。
「我應該屈膝還禮，是不是？呸，這些一層一層的裙子好礙事！」她仰視愛德華，赧然一笑。「請原諒我，先生，我還沒學到怎樣像女孩子那樣行禮。」
　　「伸出一隻手兒交給他，孩子，」芬妮命道。
　　小手伸出來了。
　　「可是，為什麼？」里昂妮問道。
　　馬林恭謹地親吻她的指尖，然後放開她的手。里昂妮羞紅了小臉，疑惑不解地望著他。
　　「可是，先生──」她以法語遲疑地道。
　　「怎麼了，姑娘？」馬林縱然矜持，也不禁莞爾一笑。
　　「這好像不成體統，」里昂妮以法語解釋道。
　　「這就是體統，」芬妮語聲清脆地道。「紳士經常吻女仕的手，記住這一點，親愛的。現在，馬林先生要伸出他的臂膀，邀請妳去餐室用餐。就像這個樣兒，妳只輕輕地將指尖搭在他肘膀上。妳現在又有什麼問題了，孩子？」
　　「沒什麼，郡主，只不過我感覺好不自然，我覺得我的模樣一定怪怪的。」
　　「告訴這傻孩子沒這回事，愛德華，」郡主嘆口氣道。
　　愛德華發現自己輕拍里昂妮的小手，竟覺得安慰她，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親愛的，郡主說的沒錯，妳看來既體面，又迷人。」
　　「哼──呸〔註二〕！」里昂妮道。

第十一章譯註

〔註一〕 采妮塞特（Cerisette）　　巴黎女裝店名。
〔註二〕 呸　　此乃法語之“bah”，讀者看到這裏，想必已遇上不少「呸」，是里昂妮的慣用語，委實非上流社會淑女的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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