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引介德‧聖維伯爵出場

次日午後，亞旺公爵派人召喚新侍僮前來見謁。里昂應召速至，一見公爵，就一骨碌跪地，親吻公爵的手。那位華克總管幸不辱命：只見得小里昂自頭至踵煥然一新，前夜的那名污穢孩童已夫復不見。如今，他衣履光鮮，一頭深紅色鬈髮齊整地梳向腦後，不再像亂草般遮覆前額，纖瘦的身軀裹在一襲黑衣內，頸際還繫著一條漿得筆挺的白棉領巾。

　　亞旺公爵未開口，先審視他半晌。

「很好。你起身站定，里昂。我要問你幾個問題，盼你據實作答。你可省得？」
　　里昂起身肅立，雙手背負於後。
　　「是，老爺。」
　　「首先，告訴我，你為何聽懂我的母語。」
　　里昂詫然仰視公爵。
　　「老爺？」
　　「請勿故作小兒癡態，我憎惡蠢人。」
　　「是，老爺，我只是奇怪您竟然瞧出我聽得懂英語。您瞧，那是因為在客店的緣故。」
　　「我從不以遲鈍而自貶，」亞旺公爵冷然道，「但請恕我瞧不出端倪。」
　　「對不住，老爺。姜昂開了一家客店，店裏常有英國旅客進進出出的，當然──當然他們不是像您這種上流社會的英國人。」
　　「我懂了。現在，告訴我你的經歷──先從你的全名開始。」
　　「我叫做里昂‧邦納，老爺。我媽媽是邦納太太，而我爹爹叫──」
　　「──自然喚作邦納先生，此乃想當然耳。你出生何地，令尊令堂何時辭世？」
　　「我──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地，老爺，我想，橫豎不是在安諸出生的。」
　　「『不在安諸出生』──想必安諸一地對你別具意趣，」公爵論道，「但是我求你：別開始朝我背誦一連串並非你出生地的地名。」
　　一股紅潮襲上里昂的雙頰。
　　「您不了解，老爺。在我還是個寶寶的時候，我爸媽搬到安諸來住。咱們是莊稼人，農場叫『巴辛庫』，好像那村子也是同樣這麼的稱呼，它在撒姆鎮附近。而且──而且直到我爸媽去世以前，咱們都一直住在安諸。」
　　「他們是否同時而歿？」
　　里昂筆挺的小鼻樑困惑地皺起來。
　　「老爺？」
　　「他們是否同時去世？」
　　「全是那場瘟疫的緣故，」里昂解釋道。「他們先把我送到神父那裏避災，我那時十二歲，姜昂是二十歲。」
　　「你的年齡為何與這位姜昂相差老大一截？」賈斯汀問道，睜大雙眼，目光咄咄逼視里昂，令里昂不得不直視公爵的眸子來答話。
　　詎料，小里昂此際竟淘氣地格格一笑；兩隻大眼睛坦然正視公爵銳利的目光。
　　「老爺，我爸媽已經過世，所以我沒法子去問他們。」
　　「我的小朋友──」賈斯汀柔聲問道，「你可知曉我如何處置膽敢造次的侍僮？」
　　里昂疑懼地晃晃腦袋。
　　「我讓他吃一頓毒鞭子；所以我勸你審慎行事。」
　　里昂的小臉轉為慘白，眼中笑意也陡然消逝無影。
　　「對不住，老爺。我──我不是故意隨便講話，」他愧疚地言道。「我媽媽曾生過一個女兒，卻夭折了，後來──後來我就出生了。」
　　「感謝你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你吐屬字正腔圓，操持貴國上流社會之正規法語，區區一介賤民俗子，竟了無俚腔俗調。你是在哪兒學的？」
　　「是安諸的神父教我這麼規矩說話的，老爺。神父教我唸書識字，還教給我一點點的拉丁文，還有－還有其它的東西。」
　　賈斯汀雙眉一軒。
　　「而令尊僅為一名村夫而已？神父為何容你這名村童領受如此廣泛的教育？」
　　「我不知道，老爺。您瞧，我是家裏的小寶貝，而且神父最喜歡我。我媽媽從來不讓我下田幹活，我想，這也是姜昂氣恨我的原因。」
　　「或許如此。讓我瞧瞧你的手。」
　　里昂伸出一隻小手讓公爵檢視。賈斯汀握住它，透過單眼鏡細細審視一遭。里昂的小手十分纖巧，骨肉均勻，但卻因長年苦役而紅腫粗糙不堪。
　　「不錯，」公爵道，「原該是隻柔美的手。」
　　里昂的面頰泛起可愛的微笑。
　　「說到手，老爺，我覺得您的手才美麗的緊呢。」
　　公爵的薄唇唇角微微一抽，心覺好笑。
　　「你過譽了，孩子。你方才說，你雙親謝世，後來又發生何事？」
　　「噢，然後姜昂把巴辛庫農場賣掉了！他說，他命中註定該發大財，可是我始終不這麼想。」里昂的腦袋歪向一側，考慮此點，酒渦又禁不住浮現臉上，但他旋即容色一整，莊莊重重地偷覷公爵一眼，生怕自己又造次失言。
　　「咱們用不著討論姜昂的運道，」賈斯汀悠然道。「繼續你的故事。」
　　「是，老爺。姜昂隨後賣掉了農場，還硬把我從神父身邊帶走。」里昂的面色轉為黯淡。「神父求他留下我，可是姜昂說什麼也不肯，他說，搞不好我也許以後會對他有點用處。神父當然沒有他的辦法，所以姜昂就帶我到巴黎來了。一到了巴黎，他就逼我──」里昂陡然打住話頭。
　　「繼續說！」賈斯汀銳聲追問道。「他那時逼你──？」
　　「給他幹活，」里昂勉力續道。公爵的鷹眼搜視他的面龐，而里昂此時竟無法正視他，一對大眼睛怯怯地垂下。
　　「罷了，」賈斯汀終於道。「此際，咱們姑且不追究此節。其後呢？」
　　「然後姜昂買下聖瑪麗街的一家客店，後來──後來沒多久，他又遇到夏洛蒂──還娶了她。隨後，日子變得更難捱了，因為夏洛蒂討厭我。」他那對蔚藍的大眼睛迸出怒火，「我有一次想殺死她，」里昂天真地坦承道，「是想用廚房裏的一把長切肉刀。」
　　「那麼，她憎嫌你，似亦無可厚非，」賈斯汀嘲道。
　　「不－不是那樣，」里昂困惑地回道，「我那時才十五歲。我記得那天，我一整天餓著肚子──而且還遭他們鞭打。而且──就是這樣子的了，老爺，一直到您出現了，把我帶走。」
　　賈斯汀拾起一支鵝毛筆，手指漫不經心地旋動它。
　　「容我問你，你為何那日想殺死這位夏洛蒂－呃－還揮舞著一柄切肉刀？」
　　里昂羞紅了臉，目光移至它處。
　　「是－是有原因的，老爺。」
　　「無疑如此。」
　　「我──噢，我覺得她很刻薄，很殘酷，而且她──她把我惹惱了──就是這樣而已。」
　　「本爵亦刻薄殘酷，但是我建議你勿起意謀害我。對於一切下隸，我要求無條件的服從。我要你留心此點：你那一頭火紅髮色乃是火爆脾氣的印記，它並未逃過我的法眼。」
　　長睫毛再度抬起，酒渦浮現雙頰。
　　「他們說，那是魔鬼的髮色，」里昂道。
　　「正是。你若機靈，就乖乖收斂些，孩子。」
　　「是，老爺。我絕對不會想殺我所愛的人。」
　　賈斯汀的嘴唇譏嘲地一歪。
　　「那即意謂我大可高枕無憂了。你此刻聽好：此後你是本爵之侍僮，衣食無缺；而相對的回報，乃是無條件的服從。你可省得？」
　　「當然，老爺。」
　　「你會學到：我的命令是僕人至尊無上的律法。現在，你的第一道律令下來了：而今而後，倘若有人問及你的出身或姓名，你只須答稱你是亞旺公爵的侍僮；你必須忘懷你的過去，除非我容許你記起來。知道麼？」
　　「是，老爺。」
　　「此外，你必須服從華克總管，一如你必須聽命於我。」
　　果決的小下巴聞之揚起；里昂打量公爵的臉色。
　　「如果你不聽話，」──那委婉的聲調變得更為輕柔──「你會發現我更懂得如何去懲罰孩子。」
　　「如果您命令我服從華克，」里昂板起小臉，老氣橫秋地應道，「屬下遵命，公－爵－大－人！」
　　賈斯汀上下打量著他。
　　「你自然理當如此。不過，我倒歡喜你那麼地稱我做『老爺』。」
　　藍眼睛閃動著淘氣的光芒。
　　「這個華克，老爺，他曾說我一定得恭恭敬敬，像他那樣地稱呼您：『您－公－爵－大－』──呀，呸！我說不上來嘛！」
　　剎時間，賈斯汀那冷傲的目光逼視著他的新侍僮。那絲淘氣的光芒驟然自里昂眼中逝去，他恭謹地回視公爵。
　　「智者不捋虎鬚，」賈斯汀警道。
　　「是，老爺，」里昂垂首恭聲應道。
　　「你現在可以退下，今晚你要隨我出門。」公爵將鵝毛筆在墨瓶裏沾濡一下，開始埋首書寫文件。
　　「去哪兒，老爺？」小侍僮興致勃勃地問道。
　　「是你該問的事？我用不著你了，退下。」
　　「是，老爺，對不住！」里昂退下，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在外頭，他遇到緩步下樓的戴夫南。修對他微微一笑。
　　「怎麼樣？這一上午，你都做了些什麼？」
　　「試穿我的新衣服，先生。我想，我看來神氣得緊，是不是？」
　　「神氣極了。你現在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先生。也許，我該找些事為老爺做做？」
　　「如果他沒交待你，那就無事可做。你可識字？」
　　「行！我學過！啊，可是我忘了許多了，先生！」
　　「是麼？」修頗感趣味地望著他。「你隨我來，孩子，我給你找本書唸唸。」

　　二十分鐘後，修步入書齋，瞧見公爵仍如里昂離開時一般，坐在書桌前處理文件。
　　「賈斯汀，里昂究竟是何等身份？他真是個討喜的孩子，他絕非農家子弟！」
　　「他是個沒規矩的頑童，」賈斯汀似笑非笑地應道。「眾多僕役當中，他算是開了先例，竟膽敢當面取笑於我。」
　　「他竟敢笑你？那對你，未嘗不是樁有益的體驗，賈斯汀。這孩子多大了？」
　　「我相信他應該十九歲了，」賈斯汀從容應道。
　　「十九歲！天哪，不可能！他看來像個嬰兒！」
　　「你言過其實了。今晚你可願陪我一起去瓦騷玩玩？」
　　「可能吧，我沒什麼錢可輸，不過，去逛逛也不妨事。」
　　「你用不著上桌賭錢。」
　　「如果不賭錢，去賭場做啥？」
　　「去交際應酬，去和人群攪和。我之所以去瓦騷，乃是為觀察巴黎之眾生相也。」他復低頭處理文件，而修則閒步離開書齋。

　　當晚用餐時分，里昂恭立於亞旺公爵身後，服侍他進膳。賈斯汀似乎壓根兒沒留意到他的存在，但是修卻目不轉睛地觀察那張生動的小臉。里昂覺察到他的目光，終於忍不住回瞪著他，神色頗為莊重，亦挾帶稍許責備之意。賈斯汀發現好友一直盯向自己身後，遂擱下手中酒杯，回身瞥視里昂。
　　「你在做何事？」他問道。
　　「老爺，我只是在看戴夫南先生。」
　　「那麼就別看他。」
　　「可是他一直在瞧著我嘛，老爺！」
　　「那是另一碼子事。」
　　「我不以為這樣子很公平，」里昂囁嚅著駁道。

晚餐過後，兩個男人準備去瓦騷消遣。當修得知里昂也要跟去之時，他眉頭一皺，將亞旺公爵拉到一邊。
　　「賈斯汀，無論你再如何地矯情作態，也總該有個限度吧！你到瓦騷去，壓根兒毋須侍僮伴隨，況且，那地方不是這孩子應該去的場合！」
　　「我親愛的修，我希望你別擾我的興頭，」賈斯汀溫顏求道。「我欲這名侍僮隨侍──就權當我一時心血來潮好了。」
　　「但是究竟為何如此？這孩子該上床睡覺去！」
　　賈斯汀撣落外套上的一小點鼻煙末。
　　「你迫得我必須提醒你，修，里昂畢竟乃是我的侍僮。」
　　戴夫南雙唇緊抿，大步跨出門檻，公爵毫不在乎地跟著出門。

雖然時刻尚早，瓦騷已然高朋滿座，相當擁擠。二人除下斗篷，順手交給前廳廝役，穿越大廳，拾級登上寬長旋梯，邁入樓上的賭場，而里昂則一直默默地尾隨於後。修在梯階遇到熟人，停下交換幾句話，但亞旺公爵則長驅直入，僅對左右招呼他的熟人微微躬身答禮；即便有人直呼他的名字想和他搭訕，他也沒駐足和任何人寒暄。公爵一如往常地悠閒自適，昂然進入賭場，只在唇際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里昂緊緊跟在公爵身後，藍眼睛睜得圓圓的，對周遭事物滿懷興趣。許多人都注意到他了，紛紛好奇地臆測他和公爵的關係。觸及這種目光，紅潮襲上里昂的小臉，但是公爵卻視若無睹。
　　「亞旺〔註一〕這會子又在耍什麼花招？」丹武爵士正巧站在二樓梯旁暗處，和一位德‧沙密先生在說體己話兒，此刻，不禁問道。
　　「誰曉得？」德‧沙密優雅地一聳肩。「他總愛標新立異。晚安哪，亞旺。」
　　公爵朝他點點頭。
　　「幸會，德‧沙密。待會鬥回牌可好？」
　　德‧沙密一躬身。
　　「迫不及待。」他目送著亞旺公爵經過，復再一聳雙肩。「瞧他那氣勢，就彷彿他是咱們法國國王似的；我真瞧不慣他那雙詭異難測的眼睛。啊，戴夫南，你也來了？」
　　戴夫南愉快地微笑著。
　　「你也在此？賓客真是絡繹不絕，對不對？」
　　「就像全巴黎都來了似的，」爵士同意道。「亞旺帶著一名小侍僮幹啥？」
　　「我也摸不著頭緒，賈斯汀向來我行我素，想必他自有計較。我瞧見戴杜威業已重返巴黎了。」
　　「啊，是的，他昨夜回來的。你無疑已聽到他那段醜聞了？」
　　「唉，我親愛的爵士，我從來不聽信那些八卦小道！」修大笑著，離開二人。
　　「我請教你，」透過他的單眼鏡，爵士凝視修的背影，詢道：「像戴夫南這等老好先生，又怎麼會成為邪惡公爵的摯友？」

　　二樓的賭場沙龍燈火煇煌，充斥著嗡嗡的言笑聲。有人早已下場賭博，亦有人聚在餐檯前，啜著美酒。賭場側門後更闢有一所精室，修立於近門處，可以遙遙望見亞旺公爵在精室內為眾人簇擁著，他的小侍僮恭身肅立於其身後。
　　此刻，修身側有人低聲驚呼一聲，促使他急忙回頭觀看究竟。有名高大男子，裝扮頗為順性，正瞠視著小里昂，濃眉緊蹙，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當時男士出入社交場合，若不喜戴假髮，則必須在髮上遍灑白粉，此乃時代俗尚之所趨也；這名男子自然也不能違俗，頭上雖遍鋪髮粉，卻不甚勻稱，白粉下透露的髮色竟亦是深紅色澤，而那一對濃眉卻如暗夜般漆黑。
　　「德‧聖維伯爵？」修朝他欠身一禮。「你也奇怪亞旺竟隨身攜帶一名侍僮？標新立異，是不是？」
　　「你好，戴夫南。不錯，誠為譁眾取寵之舉。那男孩是何身份？」
　　「我不清楚。亞旺昨日才找到他的，他名喚里昂。我盼你夫人玉體康泰？」
　　「有勞你費心問候；是的，她很安好。你說，亞旺昨天才找著他，那又是什麼意思？」
　　「亞旺朝這邊走過來了，」修答道，「你最好去請教他本人。」
　　只聽得衣裳悉嗦之聲，亞旺公爵已然來到眼前，並深深向德‧聖維伯爵鞠躬一禮。
　　「我親愛的伯爵！」淡褐眼睛嘲笑著伯爵，「我最可敬的伯爵大人！〔註二〕」
　　德‧聖維伯爵生硬地即時回禮。
　　「公爵閣下！」
　　賈斯汀取出鑲滿寶石的鼻煙壼，呈給伯爵。德‧聖維伯爵個頭櫆梧，但站在身材頎長、清貴高華的公爵身側，竟顯得微不足道。
　　「請試點鼻煙，親愛的伯爵。不？」他瀟灑地一抖泡沫褶邊袖口，悠然自挑了一撮煙末。他的薄唇保持其一貫溫婉的微笑，但有心人會以為笑容之下並非善意。
　　「德‧聖維相當欣賞你的侍僮，賈斯汀，」戴夫南道。「大夥均議論紛紛，對他滿懷著好奇心。」
　　「無疑如此。」亞旺公爵專橫地一彈雙指，里昂立即恭身趨前。「他幾可說是絕無僅有，我親愛的伯爵。請您務必盡情品鑑。」
　　「我對閣下的侍僮毫無興趣，公爵，」德‧聖維伯爵不耐地回道，別過臉去。
　　「退下，」公爵冷然命道，里昂即刻退至公爵身後。「可敬的伯爵！你陪他談談心，修。」亞旺公爵復轉身離去，不幾時，已擇一張賭桌而坐定，和牌友鬥起紙牌來。
　　

戴夫南隨即加入另一張賭桌，開始賭法老牌〔註三〕，德‧聖維伯爵亦在同桌。一名粧扮俗豔的紳士坐在戴夫南對面，開始發牌。
　　「我親愛的，你那位朋友總能想出點子來。他這會子又異想天開了，帶著名勞什子侍僮各處晃盪做啥？」娘娘腔的紳士瞄了亞旺公爵那桌一眼，隨口問道。
修揀起自己的一付牌。
　　「我又如何得知，拉夫雷？想必他腹中自有玄機。請原諒我──我已然厭倦了關於侍僮的話題。」
　　「全因為他是如此的──如此的搶眼，」拉夫雷歉然道，「我指的，是那名侍僮。那一頭紅髮──喲，像火焰般閃耀發光！──還有那對絢麗的寶藍色眼睛，或許它們是紫蘿蘭色的？再配上他那鵝蛋型臉蛋，和羅馬貴族般的挻直鼻樑──！賈斯汀真是個妙人兒，從哪兒尋得這等侍僮的？你以為如何，亨利？」
　　「哼，你說的是！」亨利‧德‧聖維伯爵譏道。「亞旺不做舞台戲子，倒真可惜了他的天份。愚見則為：公爵與他的侍僮已占去咱們今晚過多的注意力。輪到你出牌了，馬契朗！」
　　在公爵的那一桌，有一名牌友打了個呵欠，仰面靠向椅背。
　　「萬分抱歉，但是小弟已然唇乾舌焦！容我歇手去找杯酒來潤潤喉。」
　　這一局已告終了，賈斯汀正摩弄著骰子盒。他抬起頭來，揮手叫這名牌友稍安毋躁。
　　「路易，我的侍僮會取來飲料，他並非僅供眾人觀賞而已。里昂！」
　　里昂一直侍立於公爵背後，津津有味地觀賞牌局，聞喚即刻趨前聽命。
　　「老爺？」
　　「卡納利和勃根地〔註四〕。即刻取來！」
　　里昂聞令退下，穿越賭桌和人潮，靦腆地到餐飲檯拿酒。不多時，他托著一只銀托盤回來，單膝著地，高舉托盤呈給賈斯汀。賈斯汀不語，只將目光移至口渴的牌友。里昂知錯，小臉一紅，起身步至該紳士處，復跪下獻酒。他逐次服侍眾人畢，回到公爵座位，大眼睛詢視著主人。
　　「去戴夫南先生那兒，問他需要什麼，」賈斯汀懶懶命道。「咱們再玩一局如何，孔納？」
　　「嗯，咱們再拼它一場。」名喚孔納的紳士自懷中取出一只骰盒，「這次押上五十個金路易？你可要先擲？」
　　賈斯汀隨意將骰子往桌上一擲，同時，卻轉頭觀察里昂。那時，里昂已經走到戴夫南身側，戴夫南抬頭一望。
　　「嗨，小里昂。有什麼事？」
　　「老爺派我前來，先生，看您需要什麼。」
　　德‧聖維伯爵迅速抬頭死盯里昂一眼，猛然往椅背一靠，擱置於桌上的一隻手掌神經質地攥緊。
　　「謝謝你，我不需要什麼，」修應道。「除非──德‧聖維，你想喝些什麼？還有你們二位？」
　　「勞你煩心，戴夫南，」伯爵道，「你口渴麼，拉夫雷？」
　　「目前還好。不過，如果你們都想喝，我不妨也來上一杯！」
　　「里昂，煩你拿勃根地酒來，可好？」
　　「是，先生，」里昂恭身回道，不再靦腆緊張，反倒開始覺得新鮮有趣起來。他轉身離去，還興致勃勃地朝四周觀望一番。返回時，他先前在亞旺公爵那桌已學到前車之鑑，遂先將銀托盤呈給德‧聖維伯爵。
　　伯爵微側身，端起酒瓶，緩緩傾注一杯，交給戴夫南。他復注滿一杯，但是目光始終留駐在里昂面上。里昂覺察到伯爵的目光，也仰起頭來，坦然回視伯爵。伯爵手持著酒瓶不動，凝視著他，有足足一分鐘之久。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里昂，先生。」
　　德‧聖維伯爵微微一笑。
　　「僅此而已？」
　　鬈髮的頭搖了一搖。
　　「我不知道別的了，先生。」
　　「如此無知？」德‧聖維繼續倒酒；在他舉杯欲飲之前，他復問道，「你服侍公爵很久了？」
　　「不，先生。先生方才說的是，小的呆蠢得很，什麼都不大清楚。」里昂起身，目光越過賭桌，開口向戴夫南詢道，「先生您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里昂，謝謝你。」
　　「你終於發現里昂尚有些用處吧，修？我是不是有先見之明，帶他同來？啊，別來無恙，拉夫雷？」
　　公爵柔婉的聲音來自身後，令德‧聖維伯爵吃了一驚，持杯的手不覺顫動一下，酒汁灑至桌面。原來，亞旺公爵已無聲無息地降臨他們這桌。見伯爵失態，公爵更手執單眼鏡研究桌上酒漬。
　　「誠為侍僮中上上之選，」拉夫雷微笑道。「你今夜手氣如何，賈斯汀？」
　　「無聊透頂，」公爵嘆道。「一個多禮拜以來，淨嬴不輸。看到修一臉怔忡，想必手氣適為其反。」他步至修椅後，一手按住修的肩膀。「我親愛的修，或許我可以分一點運道給你。」
　　「尊駕美意，恕我敬謝不敏，」戴夫南駁道，放下手中空杯。「咱們是否再押一場？」
　　「請便，」德‧聖維伯爵頷首道。「咱們倆人都是輸家，戴夫南。」
　　「恐怕還會輸得更慘，」修道，手中刷刷洗著牌。「請提醒我，拉夫雷，往後在賭桌上切勿再與閣下為敵。」修輪次發牌給眾人，一邊低聲以英語對公爵說道，「叫這孩子下樓去等候，賈斯汀；你不需要他在這裏侍候。」
　　「愚兄謹遵台命，」公爵大人答道，「橫豎這孩子今晚已然發揮了效用。里昂，下樓到前廳候著。」他伸手揀起修的那一付牌，喃喃自語道，「哎喲！」復將牌放回桌面，在旁默默觀戰。

此局即將終場之際，拉夫雷開口問候公爵的幼弟。
　　「令弟今在何處，賈斯汀？他真是個討人歡心的小伙子！更遑論是個足色赤金的小瘋子！」
　　「你不幸言中。據我所知，魯伯仍在英國。此時此際，若非因負債纍纍而身繫囹圄，否則即是仰人鼻息，全賴我那倒楣妹夫的接濟而度日。」
　　「那就是令妹芬妮的夫婿，是不是？我記得他名叫愛德華‧馬林，對不對？你僅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吧！」
　　「我已嫌為數過眾了，」公爵大人道。
　　拉夫雷笑出聲來。
　　「喝！府上還真有意思！你們之間，難道一點感情也沒有？」
　　「感情淡薄已極。」
　　「但令弟和令妹，據我聽聞，是你撫養成人的！」
　　「我記不得了，」賈斯汀道。
　　「嗐，賈斯汀，令堂去世之後，是你獨力拉把他們成人的！」戴夫南提醒他道。
　　「所謂打鴨子上架，故爾率性為之罷了，親愛的，以致他們對我這名兄長迄今仍存有幾分畏懼──委實談不上什麼撫育或管教。」
　　「芬妮郡主〔註五〕倒還相當敬愛你，」修道。
　　「不錯，我相信她偶發此念，」賈斯汀漠然應道。
　　「啊，芬妮郡主！」拉夫雷一吻自己的指尖。「一談到她，她那絕世姿容，動人心魄，就幾乎浮現在我的眼前！」
　　「你亦應瞧見：修竟然即將扳回這局的嬴面，」亞旺公爵漫聲應道。「恭喜你了，戴夫南。」他身軀微側，正視德‧聖維伯爵。「請問伯爵大人──您那位賢內助這一向可好，我親愛的伯爵？」
　　「內人安好無恙，謝謝你，公爵。」
　　「還有子爵〔註六〕，您那位公子？」
　　「甚安。」
　　「我料他今夜不在此處？」亞旺公爵舉起單眼鏡，目光橫掃全場。「緣慳一面，令人扼腕。無疑地，您以為他年識尚淺而不宜冶遊？他只不過十九歲，是不是？」
　　德‧聖維伯爵猝然將紙牌覆置桌面，抬頭憤憤怒視公爵那英俊卻莫測高深的臉龐。
　　「閣下對小犬至感興趣，公爵大人？」
　　淡褐眼眸精光一閃。公爵雙目微睜，又隨即瞇起。
　　「豈非人情之常，禮當如此？」公爵溫顏詢道。
　　德‧聖維伯爵再度揀起自己的牌。
　　「他在凡爾賽宮，和他母親在一起，」他沈聲道。「輪到我出牌了，拉夫雷？」

　　　　　　　　　　　　　　　第二章譯註

〔註一〕 亞旺　此種稱謂參見第一章譯註八。如該註所云，貴族若有爵名，可逕只呼其爵名，不必刻意在後加公爵二字。
〔註二〕 伯爵　其實公爵的爵階尚在伯爵之上，亞旺過份有禮，以「您」呼之，有諷刺之意，亦影射二人爵階之尊卑暨關係之疏遠。皇室不計，貴族爵銜高低，依次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從男爵、和爵士。當然亦有無銜之貴族，有些雖無爵名，但血統極純，清貴無比，如古典浪漫系列三《牧師的女兒》一書之男主角（本書尚未譯出）。
〔註三〕 法老牌（faro）　　牌戲名，因其紅心老ｋ被時人呼為「法老」，故稱該牌戲為法老牌。
〔註四〕 卡納利和勃根地　　均葡萄酒，以原產地為名。卡納利，味甘，色黃。勃根地，暗紅色，味澀。
〔註五〕 芬妮郡主　　亞旺公爵妹名芬妮，因生為公爵妹而貴為「郡主」。其夫馬林氏雖豪貴，但無爵，芬妮婚後仍被尊稱「郡主」，乃沿襲娘家稱號。
〔註六〕 子爵　　向皇家報備登入牒冊的伯爵嫡長子自動獲得「子爵」的尊號。這類子爵不一定要有封邑，僅為尊稱，與尋常子爵有別，一待其父歿後，即可自動昇為伯爵。同理，公爵之嫡長子亦自動得到「侯爵」的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