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嚇我！

季非/文

上夜間輔導課時，我們班上的數學老師兼導師遲到了。看到導師滿頭大汗地急匆匆走進教室，仍在教室外遊蕩的同學；才三三兩兩魚貫走入教室。導師站上講台沒像以往一樣；大聲吆喝還在教室外遊蕩的同學，只拿手帕一個勁猛擦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老師今天忽然超有耐性，等那最後一個走進教室的同學都坐定後，才慢慢開口說話，老師說︰「老師今天遲到是因為要先去處理一件事，首先要告訴各位同學一個不好的消息........」他稍頓一下才臉色黯然地再說出下一句︰「我們班上的同學陳X隆在上學途中出事了！」全班煞時鴉雀無聲。

「陳同學被一輛砂石車輾過，他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希望同學們上學時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話一說完，全班同學開始交頭接耳談論這件事，老師似乎也沒心情立刻上課，就和坐在最前排的幾位同學繼續討論此事。我靜靜坐在座位上發呆，腦海裡浮現一張前晚在黑暗中見過的一張臉，那是一張很恐怖的臉，甚至可以說那已不能算是一張臉，因為已經看不見臉上的五官輪廓！

我們這所初中是全縣唯一可以和省中拼高中上榜率的學校，已經接連兩年超越省中，因為省中只在升初三後才有夜間輔導，我校的秘密武器是從初二下學期就開始做夜間課業輔導。下午最後一堂課結束放學後，同學們回家匆忙吃完晚飯後，就要再收拾書包來學校繼續夜間輔導課的補習。雖然我班可稱為是全校最爛的一班，但還是不能不叁加夜間補習。

我班是全校師生公認的「惡魔班」，其惡之甚連學校的三年級學長都不想招惹這班，沒有一位老師喜歡來這班上課，校內女生們看到這班男生也盡量閃遠點，因為我班有兩個男生老是喜歡在悄悄走過女生背後時，去偷掀人家的裙子。於是在初二下學期時學校下決定，把這班有效地和校內其他所有學生都隔離開來。學校西北角有間獨立老瓦房，我班的教室在初二下學期就被分配到那裡去，和其他校內最近距離的班級也須越過一個大操場。

阿隆是我班的同學，坐在教室中間稍後的位子，成績屬中等，各方面都不會很出色，但他的惡作劇習慣卻是班上第一名！班上老是喜歡偷掀女生裙子的兩個，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最常從事的惡作劇是把口膠糖黏在別人座椅上，班上小個子同學外褲屁股上都有洗不掉的膠漬斑痕，都是他的傑作。有時別人剛準備坐下時，他就很快地把一枚圖釘塞過去。他的最著名傑作是把一窩老鼠關在講台教桌抽屜裡，那位新來年輕美麗的英文女老師，一開抽屜就當場嚇得哭著逃離教室。

有次陰曆七月半，阿隆又犯賤，他的惡作劇手法更惡毒，真嚇得我快要屁滾尿流了！

教室旁邊就是學校西北角的磚造圍牆，牆角暗處被我班同學鑿出了個半身寬；可側身進出的秘道。牆外就是一大片竹林，夜裡完全沒有任何燈光照明。由於從我班教室去學校最近的廁所，也得要走一百多公尺遠，班上同學小便大都是就近鑚出秘道，在竹林牆邊放溺。牆角下雖還有點教室透過來的微光，可是除了背後竹林裡只聽得到竹節不斷磨擦所發出的刮擦聲外，就只見搖曳的黑暗竹影和一片黑漆漆了。

陰曆七月裡已是放暑假時間，晚上我們仍得要回學校上夜間輔導課，下課時大家都很流行聊鬼故事和相關傳說，我不是很合群的小孩，不大會擠到人堆裡去湊熱鬧，但阿隆對班上這些平日不多話的同學，卻也似乎特別喜歡搞惡作劇。阿隆還有個很惡劣的壞毛病，當同學們在牆邊放溺時，他就悄悄跑到那人身後，兩手合掌併攏，且豎起兩支大姆指，就朝別人屁眼部位用力捅過去，有次他對我施出這個伎倆，我轉身就踹他一腳下襠，他蹲著好半天站不起來，以後就再沒接近我。

喜歡犯賤的人積習難改，想不犯賤也難！陰曆七月半大家都在聊鬼故事時，阿隆的犯賤又有了新點子。

有天晚上老師還沒下課，我尿急，就先獨自走出教室，鑚出祕道，正在牆邊痛快地放水時，卻聽到背後有輕微唏唏嗦嗦的腳步聲。我急將小便尿完就轉身回看，只見一張血紅的臉；和一雙血紅的手掌就在我身後，我當即嚇得跌坐地上大哭，他還站在黑暗處發出嘿嘿嘿的奸笑聲！我使勁全力撐起已將癱軟的雙腳，哀求著︰「不要！請不要嚇我！」就急急逃回教室，然後就坐在座位上全身一直抖個不停。

過一會兒阿隆也上身濕溚溚地走進教室，他剛在水龍頭邊沖過頭臉和雙手。這時已下課沒有老師在，他進教室一看到我仍坐在座位上顫抖，就很得意地放高音量說︰「哈哈哈！膽小鬼，你們看，他被我嚇成這樣，還抖個不停！」我心裡很懊惱！很尷尬！很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但手腳就是不聽使喚，我是真被嚇趴了！手腳就是止不住地抖。

也有同學看不過去在責備阿隆，怎麼竟把我嚇成這個樣子？阿隆仍得意於他的精心傑作，向同學們說明他剛才是怎麼設計這場驚嚇的？阿隆先我一步出教室，想到七月半大家都在談鬼怕鬼，那麼這時扮鬼嚇人就最是時候了。他出教室時隨身帶了一管紅色水彩，把整張臉和兩手都塗滿紅色水彩後，就躲在一叢高大的竹叢後等著嚇人。同學下課後一定會有人到牆邊小便，正是他滿足惡作劇的大好時機。

未料還沒到下課我卻單獨來到牆邊，單獨一人被嚇到的效果肯定更強，於是他就輕悄悄走到我身後，還發出嘿嘿嘿的怪聲，驚嚇效果果然出奇地好，因為我在教室裡一陣顫抖後，又衝出教室趴在水溝邊嘔吐。有人在罵阿隆這樣太缺德，但阿隆已被他的傑作成就感沖昏了，不但沒有過來向我說聲抱歉；或安慰一句，還一個勁抱著肚子大笑不已，他已很久沒有發表過如此夠力的驚奇之作了。

老師說完阿隆的噩耗事故後，也沒心上課了，同學們三三兩兩聚成幾堆在討論此事，老師也在其中一堆聊著。我始終沉默地坐在我的座位上，一想起前晚的情形，我的雙腿又不自覺地輕輕顫抖著，過一會兒老師宣佈今天不上課了，提前下課，我這才如釋重負般急忙去車棚牽腳踏車準備回家，回家的途中還是必須經過那個十字路口。

我和阿隆上下學都是同一條路線，只不過我家更遠些，從學校大門左轉出去，沿著校門外的這一大片竹林有一條小徑，一長條路段都沒有盞路燈。這天騎過這段路更覺毛骨悚然，加速騎過竹林，就是一個十字路口了，還沒騎到路口就可以看見路當中一大攤新鋪上的白石灰，那就是不久前阿隆被砂石車碾過的位置，白石灰是用來掩蓋血跡和清過的碎片。

也許我又恍惚了，才剛騎到路口外我就遙遙似覺有個糢糊稀薄的身影；在那片石灰末上且起且跌。他從肩膀上就只是一片扁開的碎形，昏暗的燈光下車子一陣陣來去，灰影剛爬起來，又被後一輛車輾過。那是阿隆留下的殘影？我胃裡又上來一陣酸水，吐掉後，盡量抵著路邊離那堆白石灰遠些，我急踩車輪就遠離那裡。此後無論上學或放學，我都寧可繞遠路，再也不經過那個經常有砂石車經過的十字路口。

有件事卻一直埋在我心裡沒有對人說，竹林牆邊被嚇到的那晚，其實我不是被阿隆的紅手和紅臉嚇到，而是他背後那個身影把我嚇壞了！那晚阿隆嘿嘿嘿笑著，露出血紅手、臉時，我兩眼圓睜就發直地盯著他背後看，那時他背後暗處還有一個成人的身影，白襯衫上全是血，頭部只是一團血肉模糊的肉餅，沒有眼睛、鼻子、嘴巴，只有一團扁平的紅白斑爛，他只是站在阿隆背後，悄悄地沒有出聲。

從那件事情後至今，我就對現實生活裡一些過於驚嚇或危險的的惡作劇情節很沒好感，也缺乏這種幽默感。因為我相信當一個人的心經常在向可怕的事物模擬、學習或扮演時，有些超現實的東西已經被吸引過來了，我不懂這些事，但我知道還是別去招惹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