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孕了。

　　當月經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來，我毅然決然來到了藥局，買下我人生中第一支驗孕棒。女藥師鄙視的眼光，掃射了穿著制服的我，在她眼中，我彷彿是那藥局透亮玻璃窗上的一點污垢，惹人嫌惡。當我向她借洗手間使用時，她以右手食指冷冷地指向走廊盡頭，伴隨著她不屑的目光，讓我感到接下來我將要走的，不是這段短短的路程，而是通向地獄的奈何橋。

　　冷靜地拆開驗孕棒的包裝，耐著性子將使用說明書反反覆覆看了五次，確定我完全了解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後，我終於坐了下來，閉著眼睛反覆回想，最後，從容地做完所有步驟，等待著結果的出現，漫長的一分鐘，在我祈禱著只有一條線中度過，看向了那指示劑顯示的地方，倒吸了一口氣，我走出了這個充滿藥水味的小空間，走出了那名藥師眼光掃射的範圍。

　　是的，我真的懷孕了。

　　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落寞地走著，一顆寂冷的心對照大街的喧鬧，誰又能看透我的心思，還沒隆起的肚皮下，我當然清楚地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回想起那一晚的溫存，我沒有怒氣。但是，他會接受肚子裡的孩子嗎？他會不會為了自己，翻臉不認帳呢？就在無數的問題灌進了腦袋的同時，不知不覺地，我已經走到了孩子父親的住處外。看著隱身在草堆後的門鈴按鈕，按與不按的猶豫心情攻佔了我的手指頭，到底該不該告訴他這個消息？

　　「詩妤！妳怎麼會在這裡？」背後傳來那熟悉的磁性嗓音。是他，孩子的爸。

　　我轉過頭，厭惡起自己的強顏歡笑，這種時刻，我竟然還有辦法，微笑面對著他，表現出我只是順道經過的態度。明明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卻搖搖頭：「今天學校早點放學，我剛好經過。想說來看看你有沒有晚餐吃。」

　　他揹著書包向我走來，一手提著冒著熱氣的便當，另一手摸摸我前額如雨絲垂下的瀏海並輕浮地告訴我：「傻瓜！我不會讓我自己餓著了。妳要進來嗎？」說著，便交給我公寓大門的鑰匙，這下子，是非進去不可的了。

　　跟著他，我們一起爬上了這棟沒有電梯的老舊公寓，一路上，我們就維持著這樣一前一後的關係，來到了他的住處。開了門，還是跟往常一樣，髒衣物如小山丘似地堆積在客廳的角落；客廳的小桌子被一堆報紙、書籍與雜誌堆滿；門口的鞋櫃散亂著襪子與各式鞋款；三坪大的小廚房，洗碗槽裡堆著他熬夜煮泡麵吃的髒鍋子。

　　「真是的，我都跟你說了很多遍了。」無法忍受這一切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處理好這一切，還他房東一個不會有蟑螂老鼠出沒的住處。他也習慣了我每次到來的大掃除，在我洗碗時，總是默默地在一旁擦拭我洗好的碗盤，然後將他們放回抽油煙機上方的櫥櫃；在我將他鞋子排放整齊時，他總默默地將他的臭襪子拿去洗衣機放；我在整理桌上那堆過期書刊時，他總默默地將書刊用塑膠繩綁好；他更會默默地將髒衣物放到洗衣機，等待我敎他如何使用洗衣機，因為他每次老是忘記。他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讓人放心不下，卻會在你身邊默默地做些事情，在這些小地方，貼心地讓人無法為他做的事情感到生氣。

　　就在他按下洗衣機的開始鍵時，我腦中閃過了我來此的目的，為的就是那支多了一條線的驗孕棒。

　　「那個，翊凜……」不安的情緒籠罩著我。他的回答，對我而言，除了會決定我和他的人生外，還決定了肚子裡孩子的命運。被哽在喉嚨深處的話語，說與不說，都是一種對自己的折磨。

　　「怎麼了嗎？」他的手輕柔地搭上我的肩，溫柔似水的眼光專心地注視著嬌小的我，他的雙眼，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看進我的心房，不帶任何攻擊，彷彿流水注滿了我心房的每一吋角落。他的溫柔讓我不忍，他的溫柔讓我的勇氣離家出走，要怎麼說出口？那句……決定性的肯定句。

　　「我……最近……身體出了一點狀況。」我真討厭我自己，為何要做這種委婉式的開頭。

　　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突然放下變成了輕輕地抓住我的兩臂。

　　「那妳有去看醫生嗎？醫生怎麼說？妳的症狀有很糟嗎？」他著急的語氣，讓我對於說出那關鍵性的話，更加害怕。

　　「我只是去藥局……」

　　「怎麼可以去藥局？有病就是要看醫生呀！成藥不能亂吃，妳的身體又孱弱，萬一吃壞了身子怎麼辦？走！我現在帶妳去看醫生！」說著，他就拉著我的手走向大門，擔心的神情溢於言表，怎麼辦？萬一去醫院，那就會通知家人！如果爸媽知道的話，在我還沒把孩子生出來前，我就會被打死的。

　　「我懷孕了！」我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就在翊凜正要扭開大門的那一剎那，好似放下重擔地喊了出來。他轉過頭，鬆開了緊抓我的那隻手，雙眼皮上的一根根長睫毛，在我看來，比洋娃娃還清楚地根根分明，接下來的一切動作，宛如電視慢動作播放一般。

　　「妳剛剛說什麼？」他眨了眨他的雙眼，以一種沉重如石的口吻，向我緊張地問著。我可以感覺他揣揣不安的心，兩人的心跳聲在這寧靜的空屋子裡迴盪著。

　　「我……有了你的小孩。」我已經不曉得，這樣的話究竟會給我們之間帶來多少衝擊，我們還會繼續牽著彼此的手走到最後嗎？

　　他的表情由驚訝轉為冷漠。是的，這樣的反應，我早預料到。

　　「妳現在所說的一切，是真的嗎？」他的話中殘著顫抖的氣息，他害怕了。

　　「所以，現在『我們』要怎麼辦？」

　　　　　　　　＊　　　　　　　　＊　　　　　　　　＊

　　「你們確定要這麼做嗎？」爸爸嚴厲的目光掃過我們。

　　當我告訴爸爸這個消息時，原本以為，我會遭受到他的責難。但是，他卻接受了。當初他沉默地聽完，然後冷靜地告訴我：「把對方帶來吧！你們會需要有人跟你們好好地談一談。」

　　所以，我把翊凜帶來了我家，這是他第一次見女朋友的父母，但是他面對的，卻是一個永遠的責任問題。

　　「你們兩個都還只是高中生，你們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嗎？」媽媽的擔心，我可以了解，畢竟我就是他們成婚的原因。只是時隨境遷，當年爸媽都已經是接近三十歲的成家年紀，愛情長跑也已經多年。我，只是讓他們加快腳步安定下來的因素之一罷了。現在，我們面臨到的是，我和翊凜都是未成年的青少年。

　　「請您放心，我是真心在愛詩妤的，就算沒有他肚子裡的這個孩子，我也是打定主意，她將會是陪我一起攜手走過下半生的不二人選。」翊凜的堅決，讓我感動地握緊了他寬大又厚實的手掌。因為我開始相信，其實未來並不如我想得那樣可怕，只要有他在身邊的話。

　　「那你打算如何說服你的父母親？你有跟他們提過，你有一個懷著你骨肉的小女友嗎？」爸爸的疑問，讓客廳裡的空氣瞬間凍結，沒有人敢說話。

　　翊凜打破沉默說道：「我希望能先取得您的諒解，我父母親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沒錯，但我會試著跟他們談。我想，他們會接受的。」於是爸爸輕輕地點點頭。

　　「那你有心想要照顧我女兒，和她肚子裡這微弱的小生命『一輩子』嗎？」爸爸提出了最後，卻也是最重的一個問題。

　　「是的，我會一輩子做他們的遮雨棚。我會把他們照顧得很好。」翊凜堅定的眼神，回應了我父親默許的眼光，宛如訂下了終身不可違逆之誓言，而我們卻不知道，現在面臨到的，都只是暴風雨前，那如太平盛世的寧靜。

　　　　　　　　＊　　　　　　　　＊　　　　　　　　＊

　　到學校辦了休學手續，當教務處的老師替我蓋下了那鮮紅的印鑑，「休學」兩個字，同時刻印在我那如鐵石般堅硬的心上。我知道，一切已經沒有回頭路。

　　「妳其實可以繼續來上課的。」老師微笑著對我說。

　　「我並不想造成學校的困擾，也不想同學因為我而改變了。」嘴上是這麼說，其實，我害怕的是一堆人的指指點點，與冷嘲熱諷的閒言閒語。

　　走出校門，坐上爸爸的車，兩眼望向窗外的的藍天出神。

　　翊凜他父母能接受我們嗎？他已經先回南部說服他們了，但是，早已過了一星期，怎麼會一點消息都沒有？是不是……

　　家門前，停著一台名貴的灰色休旅車。灰，我從來就不愛灰色這個顏色，那是一個傷心的顏色。但我卻渾然不知的是，這個灰色，將帶我走向不一樣的旅程。

　　「我回來了。爸爸在停車，我……。」面前的客人，讓我的話隨著吞嚥這動作，嚥了回去。「我不知道家裡有客人，剛剛這麼冒失，真是不好意思。」

　　一個穿著高級西裝的中年人，從沙發椅上站了起來，他帶著微笑向我說：「妳就是詩妤吧？你好，我是翊凜的爸爸。」他伸出了他帶著閃亮金錶的右手。

　　剛從外面進來的爸爸，搶在我之前，握住了翊凜爸爸伸出的手：「你好，我是詩妤的父親。不知道您今天要來，真是不好意思。請坐！請坐！」

　　從廚房後頭出來的媽媽，做了個眼神，示意我走向她。

　　客廳裡，兩個男人商談著。我隨著媽媽走向廚房，她剛才呼喚我的表情，讓我感到不安，而且如果是要來商量我們的事。那翊凜的缺席，又代表著什麼？

　　「女兒，妳還好嗎？」媽媽牽起了我冰冷的雙手，關切的眼神透露著憂愁。

　　「媽，他們是？」

　　「他們是翊凜的父母。」

　　「所以，他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為什麼翊凜沒來呢？」

　　「詩妤，我問妳。妳是真心想把孩子生下來的嗎？」

　　「當然，要不然我就不會去辦休學了。我是真心地想要把孩子生下來的。」我是下了多大的決定呀！爸媽應該也看的出來才是，為什麼現在要問我這些問題呢？我們想要給孩子一個健全的人生，我們想要給他最好的環境。我要和翊凜帶著他去遊樂園玩，我們要每天早上為他準備最營養的早餐，我們要陪他一起上下學，我們要……，我們要……。

　　「那……如果，媽媽是說如果。如果這個孩子，未來會沒有你們其中一個人的陪伴，你會……」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地打斷媽媽的話，「我們會一起陪他成長。」

　　「不可能！」客廳傳來了怒吼，接著是一陣騷動。

　　我和媽媽眼神交會的瞬間，我們都知道，客廳已經成為一座火藥庫。兩個人快步地走向客廳，而眼前出現的光景，正是兩個爸爸談判破裂的局面。灰色的一層高氣壓，籠罩著整個客廳的上空。

　　「要拿掉孩子，這不可能。我女兒的身體，可比你家族的名譽重要。」爸爸用他全身的力量向對方提出抗議。

　　「我是不可能讓我兒子，跟你們這種中產階級的小家庭瞎混，對我們家族而言，未婚懷孕，將是一件多敗壞門風的事情。為今之計，就是請你們把孩子拿掉，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以後，見到彼此，就當作不認識，這件事情，也就當作從來沒發生過。」翊凜爸爸的果斷，讓我在他話說出口的瞬間，整個人被冰封，心頭絞痛。原來，我在他們眼中，不過像是一塊擦拭地板的破抹布一樣。

　　「那你兒子呢？他之前向我承諾過的一切保證呢？你要知道，未婚懷孕，男孩子以後出去，誰知道他跟幾個人有過幾個小孩？女孩子出去，以後是準備接受人家的指指點點一輩子。現代醫學進步，只要做個檢查、調出病歷，都可以知道以前發生了哪些事？墮胎，門都沒有！」爸爸憤怒的眼光，捍衛著我和肚子裡的孩子。寶寶，你知道外公在那一刻，成了媽媽心中最偉大的英雄。

　　「那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吳先生，不好意思，今天特地來打擾你。」翊凜的爸爸冷靜地站了起來，「對了！吳小姐，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尷尬，請妳以後不要再和翊凜來往了吧！如果妳願意把孩子拿掉的話，我們家願意開出很好的條件，讓妳出國唸書，讓妳重新開始屬於妳的人生；但是，如果妳選擇繼續留下肚子裡那孩子的話，那就請妳不能宣揚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個秘密。」他冰冷的話語有如一隻箭刺向我的心。箭頭起初是輕觸，然後鑽進的我的心房，穿透。

　　當翊凜的父母親離開後，堅強瞬間從我臉上消失，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心，也隨之碎裂。我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無法相信我們倆的感情，會因為一個孩子的出世，變得如此難堪。這意味著什麼？我得放棄了……

　　　　　　　　＊　　　　　　　　＊　　　　　　　　＊

　　在經過產檢之後，醫生判斷我已經懷孕兩個月，第一次的超音波檢查，看到在我肚子裡成長的寶寶，真的讓我感動又開心。看到他心跳的律動，看到他成形的手腳，我的心情跟著醫生講解的部份起伏著。開始對油煙味重的食物反胃，接連而來的孕吐，雖然不舒服，但卻讓我感到喜悅，因為我知道，他在我的體內，一天天的成長。

　　雖然爸媽表面上沒說什麼，我知道，他們對於我懷孕這件事情，還是很不諒解，尤其是我還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但是家裡還是給予我最大的支持，媽媽煮的菜色已經全部換過，為了滿足我的食慾，只要我想吃的，爸爸可以騎著機車，在任何時間買回來。

　　在翊凜的父母來訪過後，我再也沒有出過家門，雖然他曾經打過無數通電話給我，但是，我看著手機上的來電顯示閃爍，一通通未接的來電，一封封未閱讀的簡訊，我狠下心來一一刪除，斷絕我們連絡的所有管道。那天的談判，已經在我的心上留下一道不可抹滅的傷口，它不僅針對了我懷孕的錯誤，也針對了我家庭的社經地位。我無法寬容，因為那道傷口太深也太痛。

　　今天難得可以上街，我決定拋開這一切，好好享受這難得的時光。懷著兩個月的身孕，沒有人知道我是個準媽媽。雖然此行的目的是爸媽要我放鬆心情，但是，我卻因為人潮的擁擠而絲毫不敢大意，雖然外表看來我是個高中生，我卻以一個大人的心情在面對著。可是，空有二十五歲的心情，如果沒有二十五歲的心智年齡，那麼還是小孩子一個。所以，我才沒有發覺我接下來面臨的危機。

　　就在我懷著愉快的心情，準備跨越下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時，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從耳後響起。

　　「詩妤！」一個渾厚、沙啞的男聲，曾經也是這樣溫柔地呼喊過我的名字，只是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我轉過頭，曾經斯文帥氣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臉上也出現了如芝麻點的鬍渣，他既喜悅又驚訝地望向我。對於他的出現，我驚恐，我無法再承受一次那樣無禮的傷害，就這樣，恐懼使我的步伐往後退……

　　「詩妤！」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呼喚，因為從那之後，我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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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診室外，我的腳步聲迴盪了整座長廊。

　　「如果我沒有叫她的話……」悔恨的淚水爬滿我的臉龐。急診室的門開了，刺鼻的藥水味直撲向我，走出來的是已著裝完畢，準備進行急救手術的醫生。

　　「吳詩妤小姐的親屬在嗎？」

　　「我是。」我著急地奔向他，因為我急切得想要知道狀況。

　　「吳小姐的狀況十分危險，顱內大量出血外，肚子裡的孩子可能無法保住，我們需要親屬馬上簽下手術同意書，請問你是她的……？」醫師的話語雖然很鎮靜，但是我卻無法在他這句話後馬上冷靜。我現在想的只剩：如何搶救她的生命？

　　「我是她的……朋友，我簽！」我激動的聲音無法控制地在醫院裡穿梭。

　　在簽完同意書後，急診室大門再度開啟的瞬間，我看見了她美麗的容顏，是那麼的寧靜與安詳，但是，大門關上的那一刻，心電圖的聲音讓我害怕了。如果我當時努力跟爸媽抗爭；如果我當時撬開被反鎖的房門，阻止爸媽去談判；如果我剛剛不要叫她……。那麼多的如果，讓我後悔，讓我害怕。於是，我跑了，我跑向了醫院大門，我跑向了沒有未來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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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園的一角，正舉行著莊嚴的葬禮，我站在另一頭觀望。

　　「等一下！詩妤！再等一下！我會過去看妳的。」我心想。

　　公元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在即將跨越黑夜與白天的交接點，詩妤沒有跨過，她在那天清晨來到我的夢中：「翊凜，我跟孩子一起走了。你自己要保重……」我還依稀記得，她穿著一套白洋裝，牽著一個背後有天使翅膀的孩子，他們轉身向我微笑，走向了夢的另一端。

　　還記得以前妳常說：妳想當個溫柔、美麗的媽媽。現在妳已經實現了夢想，在另一個和平世界中。我慢慢地走向了剛結束葬禮的墓地，在墓碑前緩緩地蹲了下來，撫著妳的名字：「對不起，我無法下定決心要當妳這輩子的依靠，希望妳在另一個世界可以過得很幸福。我們下輩子再見。」

這是我嘗試寫的第一篇短篇小說，

謝謝您這麼有耐心地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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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 這將是過年前的最後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