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於喧囂的孤獨　───────

作者：捷克　赫拉巴爾──譯者：楊樂雲──出版：大塊文化

一本偶然發現的好書，薄薄一本，總共130頁。是捷克作家赫拉巴爾（1914—　1997）晚年之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佳的顛峰代表。1976年完稿，卻遲至1989年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

題材相當特殊另類，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老打包工的自述，也就是他的自言自語。從中敘述了他整個的人生、他從事了35年的這份工作，以及他工作場所的一切面貌，夾雜陳述著他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一個在廢紙場的打包工，工作的內容就是用雙手把成堆成疊的廢紙放進一個機器裡，然後按鈕讓廢紙壓縮成個體積夠份量的方型物，方便之後卡車來收集運送。這樣的打包工，會說出什麼樣的思想和理念？

其實這個打包工可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因為作者本身也曾在這樣的廢紙場工作了四年之久，而他竟然身懷博士學位。還做過很多其他与社會一般成見相抵觸的特別工作，像倉庫管理員、鐵路工人、鋼鐵廠的臨時工、劇院佈景工和跑龍套等等。照一般常理來說，應該是滿出人意料的。

作者所處的應該是個很特別的時代吧？

原來他讀大學時納粹佔領了捷克，他是在戰爭之後才繼續完成學業，並取得法學博士的學位。之後曾做過十多種性質和法學完全不沾邊的工作。

可以想像，那個時代的社會狀況應該是相當的民不聊生，否則為什麼會辜負他的法學專業知識？職業固然無貴賤之分，但是Ｋ到法學博士再去做上述的工作，無論怎麼開通的想法，都必然會同意其間的性質与本科差距太遠，甚至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範疇。

也有說法是，他就是喜歡能夠代表勞工階層的一份子，他愛那些人，心甘情願同那些人一道勞動和生活。

但在寫作這件事上，這倒十分有利於累積足夠的能量与題材，而且越多不同生活和工作性質的閱歷，越是方便引發豐富的聯想。就以這本書來說，其中對猶如垃圾場般的廢紙處理環境裡，諸多瑣細事物描述的精密契合，相信絕無第二人選能夠做到。歸究原因，則是作者自己曾經實地經驗過的作業。

作者的作品中經常以這一類市井小民作為主角，以細膩的筆觸表達他最深摯的理解与同情。

而貫串全書獨白的老人的所思所想，說穿了都是作者本身對一切事務的觀感和論調。以至處處閃現著智慧的火花，獨到的見解在在令人驚艷。

書中文筆如行雲流水，老打包工絮絮叨叨長篇大論的獨白之下，不但不會讓讀者厭倦，反倒迷魂似的就把讀者帶進他那見所未見的生活環境之中，嘗試和他同一個視界、同一樣的作息。而且跟著他的腳步，瀏覽了他的住所、他工作的地下王國、他城市的風貌，以及他所處時代的更迭變動。

我們會驚異於老工人在那樣污穢髒亂的場地，竟然有閑情珍惜並搶救珍貴書籍，並偷閑知曉了古希臘的先哲，和西方世界各個不同時代學者的理論精華，甚至進而認識到東方老子學說的精髓，體會到書籍所帶給他的內在喜悅。

而書中文句裡，隨時隨地呈現出位處地下室的骯髒廢紙場裡，耗子成窩成群的嘈雜，頭頂上廢水管嘩啦啦流動的喧擾。

老打包工常因了疲累不堪的工作和搶救珍貴書籍又外加偷空閱讀，致使有時他那個自認為是天堂的地下室廢紙場，不知是幻是真的，就常有些他尊崇嚮往的古聖先賢驟然造訪。

所以在外人看來，那不堪又孤寂無趣的場地，隨時充溢著廢水流動和耗子拼鬥的吵鬧聲，在他本身而言，卻未必感覺到那樣完全的孤獨。他還嫌那兒有點喧囂過度，準是他心目中的那些訪客們，頻頻地來來又往往吧？這種違反表象的常情，應該就是書名之所由來，也是作者嘲諷筆調的最極致表現。

作者可能藉著這名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既痛心也諷刺一般人不重視學術精華那種趨炎附勢的現實心態。即使精裝本的書面燙了金，被丟棄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一堆廢紙，和包過肉屑的、包過垃圾的沒什麼懸殊或不同。

有群小學生到另一處新設立的新型廢紙場參觀，老師熱心教導他們的，並不是追述這些被視為廢紙的書本的前世今生，而是教小朋友如何使力，才能以最快最有效的速度把書本撕開，好讓它進入壓縮機內方便作廢。

而在扉頁裡被述及的幾個愛書如癡的人，在作者筆下，都表現得神里神經的，似乎也是社會上被人嘲諷冷落的邊緣人。他們都和這名老打包工一樣，總企盼著能從這成堆成落的廢紙堆裡，發現或救回些稀世珍寶的文化結晶。

最後，這個老打包工也有機會去參觀那座新設廢紙場的作業，他立時恍然，他那慢悠悠老神在在的時代已經進入尾聲，新出現的工地也好、打包的機器也好，甚至新的工人氣質，都走上了絕對的效率至上。再沒有人像他那樣，在工作過程裡還盡可能地搶救即將淪為廢紙的珍貴書藉，甚至把他自己的住處也塞得像個廢紙場一樣。

於是他沒魂了似的，卻又正在此時，被一向嫌他工作效率差的上司掉換工作地點，讓他到別處去打包一些白報紙，還沒有印刷任何字跡的那種。而對他這個「混身蹭滿文字，儼然成了本百科辭典」的人而言，那簡直就是污辱；對一個像他這樣在同一個地點工作了35年的老打包工來說，等同於就地判了死刑。

從沒讀過一本書是以這樣的工作環境和這樣的人生態度來寫就的。也可以說，這本書的內容，也帶我了解了一些社會上各行各業的真實狀況。雖然，這種工作環境在今天的社會裡可能已經相當罕見或已見不著了。但是作者栩栩然的描繪，以及夾雜在字裡行間的思索和論點，在閱讀的當下，在闔上書頁之後的回想，都讓我有滿滿的感動和感慨。

這本書在作者心裡至少蘊釀了20年之久才寫就，他甚至說：「我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寫這本書，並為它推遲了死亡」。

捷克近代曾有米蘭。昆德拉廣受讀者歡迎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而這本，可說是另一種「心靈上不可承受之重」吧。

*後 記──「中魔的人」

           「我服侍過英國國王」

           「底層的珍珠」

           「沒能準時離站的列車」

           「婚禮瘋狂」

           「飄浮的打字機」

 * 以上都是作者膾炙人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