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 沒能準時離站的列車 _____

作者：捷克   赫拉巴爾──譯者：徐哲──出版：大塊文化

故事發生在捷克，一個鄰近布拉格的小鎮上。講述二戰時納粹德軍佔領期間，小鎮火車站裡各種列車進站離站的運作，以及幾名員工的互動情形。主要出場的人物不多，就是在車站工作的四名人員：站長之外，來實習的發車員米洛什，調度員胡比奇卡資格老練，是實習員米洛什最敬佩的人物，但也是站長最感覺頭痛的麻煩製造者，還有一名美貌的女報務員。

那已是1945年二戰即將結束的邊緣，這個小站上的員工，目睹著來往列車的裝載內容，原先德軍的軍隊都是經過車站往東開拔，後來又由東往西撤，明顯表現出德軍節節敗退，大勢已去的脈動。

同盟國的飛機經常飛越德軍佔領區的上空，致使地面上的火車經常班次錯亂無章，沒法準時。有時居然也有列車分秒不差地到站，準時得令人稱奇，原來竟是早該四小時之前就到站的上一班列車。

當時納粹德國在中歐那塊區域，原本已是霸主，捷克、波蘭都在它的鎮壓和管制之下。那裡的人民雖然對之反感，甚至恨之入骨，但生活裡的一切都已控制在德軍的體制之下，也就只得虛與委蛇。赫拉巴爾在這本短小精湛的書裡，以再寫實不過的手法，巨細縻遺地為我們述說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站長先生胖胖的，是一名經常敢怒而不敢言的人。遇上不對他的胃口的事，就獨自走上車站二樓的廚房去，來回踱步，對著天窗大吼，要嘛就拿椅子砸地板。等他的怒氣發洩完了下樓時，對員工講起話來倒總是親切有禮，不是用尊稱的「您」，就是慈愛一如父摯的口吻。

站長有個嗜好是養鴿子，對牠們照顧得無微不至，固定每天清理鴿棚，為牠們換水餵食。鴿子也能領情，會柔和地輕啄他的臉，好像是他的老朋友或情人似的。

本來他養的是德國的紐倫堡鴿種，自從納粹德國入侵捷克，又打敗波蘭之後，他就不再打理鴿棚，任其髒亂。他出差時吩咐員工，把原先那些鴿子全數掐死。他卻另外又帶回來幾隻波蘭種的，繼續餵養。

讀者如果用點心的話，應該可以發現站長這個人物，他深藏內心的那股怨恨与無奈，只愁無處發洩，連餵養幾隻鴿子，也得選好牠們的國籍。

而調度員胡比奇卡在小鎮上幾乎只一夜之間就成了傳奇人物。原來他在值夜班時，太閑太無聊了，就和那名貌美風騷的女同事報務員玩遊戲，女方竟輸到得脫褲子<遊戲規則規定，輸者得如此>。他也老實不客氣地撩起她的裙子，在她臀部蓋滿了站上所有的印戳。這件不尋常的事故，在當地立時引起了喧然大波。

這種敗壞風紀的事，上級當然得好好查問，也理所當然一定得藉辦案的機會實際看看那個女報務員的屁股，驗證一下是否真的蓋上過那麼些印戳。

此後凡是經過這個小站的列車，都要設法在這一站臨時停靠一下，不管是放氣或是加水，目的不過是可以藉此就近瞻仰一下這名敢作敢為的風頭人物。從司機到車手，他們和調度員胡比奇卡東聊西扯也好，「仰頭觀察天空也好，所見的大家相同──都是他的那件風流韻事，這才是他們藉口安排臨時停靠車站的真正理由。」

在他們眼裡，「胡比奇卡突然變得英俊無比。而即使在姑娘們的眼神裡，胡比奇卡也不乏魅力。」甚至附近的伯爵都要延請他到宮堡去晚宴，因為伯爵說，他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這個點子的。

一天午休時間，運輸科長來視察。他說，監察小組要特地來調查胡比奇卡所引起的問題，但他表明「侵犯個人自由對我們來說算不上什麼嚴重的事，嚴重的是，德語──我們的國語蒙受了恥辱！」「圖章上的一半文字是德文！這是公然的蔑視！」

再一次，作者只以對話就顯示了書中人物的性情和觀念，而他自己似乎始終未置一詞。讀者藉著這番言語，立即明白當時納粹德國的原則究竟在意的是什麼，著重的問題在哪裡。監察官臨走時說：「捷克人是什麼東西，你們知道嗎？會笑的畜牲！」

至於主角米洛什，則一向是個敏感內向的青年，剛從郊區搬進城裡，對与人相處既緊張又不甚習慣。每天早上出門上班，所經的路上，他總感到每一家的窗簾後面，至少都有一雙眼睛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讓他極度不自在。「而每回只要有人叫我，我的臉就發燙。因為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所有的人看我都不怎麼順眼。」

正因為個性如此靦腆侷促又沒什麼自信，面對那些無止無盡一雙雙偷窺的眼睛，面對自己對性事的無知与無能，逼得他曾到旅館開房間割腕自殺，獲救養傷之後，又回到原單位工作。這種偷窺是民性的本然，還是在政治正確的要求之下，一般人沒有安全感的表現？作者是否藉著這名年輕的人來表達每一個人心裡的恐懼和不安？

他剛從鐵路技術學校畢業，實習期間，凡是車站裡調度車輛通過的紅綠燈、接收及發送車來車往的電話、甚至晚上賣票，都是他的工作。這份工作本身，倒是沒什麼會難倒他的。

書裡的一切場景，都透過米洛什的眼睛傳達給讀者。他看到過站列車上所裝載的牲畜，擠到動彈不得。沿途又不餵食補水，餓到牠們會互啃皮毛來安慰自己的胃。那些牛羊或豬隻在列車上所遭到的不仁待遇，米洛什似乎可以感受到牠們眼中充滿的好奇和哀傷、甚至憤怒的情緒。只是牠們或被捆綁或擠得動彈不得，甚而已然受傷，根本無法抵抗，只有任憑宰制。作者是在隱喻當時在德軍控制地區的民眾，也如這些被擠壓的牲畜一樣，生活捉襟見肘卻無處申訴，敢怒而不敢言的無奈嗎？

那些牲畜都是運往前線作為軍官食糧的，最後都得宰殺，中途幹什麼還要有餵食補充飲水這類的勞什仔事？這該是列車上運送人員心裡的實際想法吧？人也不過是槍靶子而已，牲畜哪還值得費心？牲畜那些哀傷和憤怒的眼神，庶幾也就象徵著與人類在箝制之下的幾分相通性質？

還有那些牛犢，米洛什竟然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牛犢嘴裡，讓牠們舔著以為是母牛的奶頭。可見他雖然害羞，但愛心卻是滿滿的。然而他看到納粹德國軍隊，倒是一點不同情他們的任何困難處境，因為他認為「是他們跑到大老遠別人的家園來打仗的，為什麼不滾回自己老家去？」

他也注意到「鐵軌上停著一列客車，所有車廂都千瘡百孔，游擊隊一直破壞靠近前線的納粹德國列車。沒有一列客車的窗子有塊完整的玻璃，所有列車都彈痕累累，或滿是窟窿。每扇門上都有乾凝的血痕」。車廂的地板上雜物紛陳，還有上面有踩過鞋印的、有明顯口紅唇印的情書。

有時列車上載運的是軍火武器或坦克，都有軍官坐鎮。有時一列車都是趕赴前線的士兵，或是從前線退回來的傷兵，全都目光呆滯。而年齡都与主角米洛什不相上下，甚至更小更年輕。

儘管胡比奇卡平時會偷雞摸狗、值夜班打瞌睡、瘋癲地在女同事屁股上蓋印戳，但他也有個別人想不到的計劃。有一天他要米洛什和他同時值夜班，因為午夜時分，會有28節車廂的軍用彈藥列車就要開來，他們終於要好好地「做一件事」了。讓那軍火列車即使準時進站，也沒法準時離站。書名是否暗示著什麼？而米洛什平時雖然膽小痿靡，在這件事上卻是毫無回顧地和瀟洒豁達的胡比奇卡同進退。

故事接近尾聲，米洛什自知面臨生死關頭的一刻，面對著一個受傷的德國士兵，他腦子裡不免想到：這個年輕的德國人，如果不是戰時遇到，或許彼此還會聊得很投機，甚至成為朋友。

他聽到對方受傷後頻頻呼叫媽媽，不知是叫著那人自己的媽媽還是他孩子的媽媽。人類在最脆弱的時刻，或說在最是生死關頭的時候，心中最惦念的會是什麼？該就是生命中曾經的最愛和最親近的人？此時此刻也讓他同樣想起了自己的媽媽，每次他出門值夜班時，媽媽總是睡不安穩，心情總掛記在自己身上，「望眼欲穿地等著我回去」。而今而後，他的媽媽是否又要睡不安穩了呢？

整本書，連序文在內，不過127頁。卻述說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詳述了這個小小車站裡個別員工的個性、韻事和生活裡的感受与牢騷，還兼及各式列車經過車站時的流動風景和人物，而且全都栩栩如生，流暢自然。文意裡固然隱含著批評，但在字面上，純粹就是一個年輕的鐵路實習生眼裡所見到的種種車站景況。只不過，那眼光可是站在好高好客觀的姿態和視點。

作者的文筆永遠那麼冷峻、透明，絕不氣急敗壞，也絕不竭斯底里，就在看似安靜的筆觸下，撩撥著讀者的思緒和感情。也可以說，他的觀察夠細密夠深入，所以知道該在哪種情況之下，才讓書中人物張開金口，雖然只短短一句話，立時就呈現畫龍點睛之效。當然也有些地方，讀者得去思索一下，因為作者永遠平舖直敘，狀似旁觀，絕不添油搧火的。

抱歉我不明寫結局，和書名一樣，保留一點神秘和趣味，好吸引你也進入閱讀的行列。賞讀作者如何描寫一些小人物，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身世和社經地位，他們來到這個世界或離開，對誰都未必造成什麼損失或軒然大波。然而，他們確確實實地活過，有感情也有尊嚴。

這本書，後來還拍成了電影。由赫拉巴爾自己參與編劇，奪下1967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

戰爭，是人類生活中必然的痕跡，爭奪土地、資源、以及各種的利益。但是人類經過了兩千年的文明洗禮，如果還不能以坐下來互相交換意見，以改善彼此的生活處境，說穿了，應是人類之恥。

以往德國在希特勒的鼓譟下，不論如何發動侵略，畢竟都已是歷史的陳跡。看作教訓可以，沉緬其中就不值得。冀望未來的世界，人類的  IQ、EQ都能明智成長。

能夠將火車站裡大小工作的流程細節，全都寫得順暢清晰，原來是因為作者自己就曾在鐵路車站上工作過，經驗老到。他得過法學博士學位，但一生所做的都是勞力的工作，他說他喜歡勞工階層。很可能是因為在勞工藍領的階層裡，人与人之間反倒比較不鬥心機，能夠坦誠相待，有時甚至於肝膽相照，十分夠義氣。

以前曾介紹「過於喧囂的孤獨」一書，描寫一個在廢紙回收廠工作的老者，其實也是作者自己的工作經驗。而那老者的所思所想，應該就是作者本身思路的寫照。

從表面上看，作者既擁有博士學位，而竟然從事薪資較微薄的勞力工作，似乎很不可理解，也很不划算。然而在寫作這件事上，他在各方面的實際觀察和親身經驗，倒是珍貴得無以復加。他對故事的編排、計劃、描寫，讓讀者不自覺地跟著他預計的路線走，隨著他隱而不宣的情緒而發飆而感慨，書裡沒有一句話是以作者的身份說的，都只藉著書中人物來發揮，反倒更加彰顯了敘述語氣的自然，也加深了讀者對書中人物的印象。而他的文筆能夠如此淡定，觀察如此冷峻高絕，法學方面的專業訓練，應該也是功不可沒的一個重要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