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於1993.11

忘年之交～～凱倫

初次來訪的客人，總會對我家門邊那幅有畫家親筆落款的油畫感到好奇，問上一句﹕「這畫家有名嗎？」畫家有沒有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送我畫的是一個美國老太太，在這畫的背後，藏著一段令我難以忘懷的友誼……

老太太凱倫（ Karen ）是我剛到美國不久認識的「忘年交」。那天我和外子抱著一堆衣物走進公寓的公共洗衣間，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僂著背，費力的疊一張床單。外子二話不說，立即上前幫忙，老太太仰起臉道謝，和我們聊了起來——原來她住在我們公寓的斜對面，是個獨居老人。

凱倫和我們在洗衣間天南地北的聊著，欲罷不能，最後索性向我們要了電話，幾乎每隔兩天便打電話來找我們過去聊天。外子起初會跟著我一起去串門子，後來他研究所功課忙無法分身，我便抱著「學英文」的心態，單槍匹馬赴約。

「看到妳真高興！」凱倫常這麼說，「如果我有孫子，應該有妳這麼大了。」

和凱倫聊天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她八十五歲的經歷，話匣子一開有說不完的故事……

她告訴我，年輕時喜歡旅行，美國五十州她幾乎都跑遍了，丈夫因為受不了她酷愛旅行的嗜好，婚後幾年就離了婚，留下一個兒子。當時，凱倫的兒子已經六十歲，不幸得了癌症。兒子媳婦結婚多年膝下猶虛，讓凱倫抱憾不已。每次聊到她的獨子，她總不忘叮嚀我一句﹕「將來千萬別只生一個小孩，千萬不要！」

凱倫喜歡津津樂道她在銀行遇搶匪的陳年往事。當時她在銀行當職員，一個持槍的匪徒闖進來打劫，她機靈應對，拖延時間，使隨後趕至的警察得以逮人。問她當時哪來的勇氣？她呵呵呵笑開整齊的牙齒，說﹕「我就是這樣的女人——誰也別想欺負到我頭上！」

凱倫不只牙齒長得漂亮，標緻的五官和臉蛋，不難想見年輕時的風華。每次見到她，她總淡掃娥眉、薄施脂粉，皮膚看起來沒什麼皺紋，我忍不住誇她保養得宜，凱倫咧開嘴笑著，得意的向我眨眨眼﹕「妳知道嗎？這都是嬰兒油的功勞……」

在聊天中，我發覺凱倫對中華文化饒有興趣，但一知半解，不想深究。譬如，她會在抽屜裏珍藏英文版的「孔夫子傳」，卻從不曾閱讀；她收藏一尊可愛的彌勒佛瓷器娃娃，卻問我﹕「這女人是不是快臨盆了？」

除了陪凱倫聊天，偶爾我們也帶她去超市買菜。平常都是凱倫的兒子帶她去，可是那段期間她的獨子做完化療有不良反應，無法出門，我們立即義不容辭，開著才買不久的二手雙門小車，載老太太去超市「半日遊」。說「半日遊」一點也不誇張，凱倫年紀大了，行動慢，拿著折價券買東西，慢條斯理；我們要幫她找，她客氣不肯，買個菜往往要耗上半天時間。她其實買的東西並不多，大都是一盒一盒的「微波餐」、即溶咖啡、牛奶、香蕉和冰淇淋。她告訴我，年紀大了吃不多，有時一碗冰淇淋就可以打發過去。

第一次載凱倫去買菜，送她回家時，她想掏紙鈔「補償」我們什麼，我們堅拒不收，還乘機「灌輸」她中華文化﹕「助人為快樂之本！」然後捉狹的補一句﹕「妳不可以剝奪我們的快樂噢！」 

剛到異鄉很孤寂，幸好認識了凱倫，她常打電話來叫我過去，聊她的陳年往事。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我陪她，其實回想起來，當時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互解寂寞。有時陪她聊完天，看到她廚房的洗手槽放了幾個髒碗，我隨手就幫她洗乾淨，凱倫跟在我後面，喃喃的說﹕「你們總是幫我，真是好人！」我回頭笑著對她說﹕「謝謝您給我機會！」

有一天凱倫打電話叫我過去，她指著牆上的那幅「乘風破浪」油畫，說﹕「這畫送給妳！」我不接受，她說﹕「拜托！妳一定要拿，這幅畫是我以前旅行時買的，我的日子無多了，這畫跟著我沒用，就留給妳做紀念吧！」

此後陸陸續續，凱倫把手邊一些珍藏的舊東西搬出來要我拿走，例如她年輕時戴的一枚珊瑚別針，別針的樣式已退潮流，但古意盎然。我不接受，教她留給媳婦，她說﹕「我把鑽石留給她了，這種小東西就留給妳做紀念吧！」又有一次，她給我一塊古色古香的木雕板子，上面精巧的雕著織女紡紗圖……，凱倫說﹕「妳一定懂得欣賞這中國玩意，我若留給兒子，怕他冬天要拿去壁爐當柴燒了！」我聽了哈哈大笑，收下了。

外子研究所畢業在維吉尼亞州找到工作，我們搬走後，和凱倫仍保持書信來往。每逢聖誕節，我給她寄上的聖誕卡總附上二十張一元紙幣。我想，若她的兒子臨時有事無法載她上超市，這些零錢或許能派上用場，幫她找到司機。

三年後，我們生了第一個孩子，還曾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去巴爾的摩探望凱倫。凱倫見到我們好高興，她那時已經八十九歲了，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她告訴我們，她的獨子化療之後康復得很好，日子一切如常……

可我從此在奶瓶、尿片中打轉，再加上外子在那段時間工作不順，緊繃的日子常讓我感到透不過氣，不知今夕是何年？漸漸的，凱倫的名字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

轉眼女兒已經十三歲了，外子和我終於熬過最辛苦的日子，苦盡甘來。歲月使大門邊上的油畫有點斑駁了、牆上的板雕也布滿灰塵；那枚珊瑚別針，不知何時少了邊上一粒點綴的小白珠……，但我會永遠珍愛它們，因為，它們讓我想起剛到異鄉的寂寞歲月，曾經和一個美國老太太擁有的珍貴友誼……

（1.28.07世界周刊）

▲上圖﹕歲月使「乘風破浪」油畫已有些斑駁了。

▲「織女紡紗」板雕已布滿灰塵，為了拍照，我用濕布擦拭過。

▲「珊瑚別針」不知何時少了邊上的一粒小白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