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行銷手法能影響到您這清心寡慾的聖人？」她開玩笑地接過去。「三個老、中、青歌手合辦的演唱會？看看這段廣告詞多吸引人：『給您三個世代的熟成秘訣─我們成長的年歲中，什麼樣的音樂在發聲？動人的音樂是不同世代的不老藥，只要聽見幾個旋律，我們眼睛便瞬間發光，霎時年輕…XX講堂召開一場青春熟成的同樂會，…』看看這些文案，不老，青春，熟成，大概所有年齡層都一網打盡了吧？」

        「等下，『熟成』？這倒是新鮮的用法。以前這個詞不是只用在牛排跟紅酒上？這跟成熟有甚麼差別？」艾咪在一旁提出疑問。

成熟與熟成當然是不一樣的東西，他想。成熟，是一種完整的，停滯的，不會再有很大的發展可能性的狀態。它是形容詞或副詞，有時可做名詞使用。以我們那一代而言，就像「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之類的術語，它是只能有過去式與完成式的。

        而熟成是一種變化中的樣態，是動詞。就像新釀的酒與新切出的牛肉，你得花些「等」的功夫，等著熟成發生。就像做麵包，麵糰揉好，加進酵母，剩下的自然有一連串的化學變化代勞。好的材料，配上點觸媒，再加上溫度濕度的幫忙，得，這下往往就能擦迸出藝術品般的火花來。就好像氣味相投的夥伴，一群人在一起，同儕相激相礪，效果大過自己一人埋頭苦讀。不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嗎？

不過熟成的過程並不輕鬆。小時候的愛國宣傳電影，常常慷慨激昂地說：「我們在戰火中成長，在風雨中壯大…」。初戀的情人套用再肥皂劇不過的對白與他分手：「我們因誤解而相聚，因認識而分離。」就像蟬蛻，你得竭盡全力，痛苦萬分，才能到達脫胎換骨的涅槃。戰爭的一代，用顛沛流離的血淚熟成；保釣的那一代，用國族秋海棠的幻滅熟成；野百合們熟成在追求民主自由進步的罈中；而我們，平平畢業找工作結婚生子這些人，常常選擇用失戀心碎熟成。

        熟成也花時間。蝶蛹之生與繁花怒放都得花上好幾十天的功夫。不過，如果還在熟成當中，也就是「熟成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時候，蛹破了，瓣開了，別人該叫我毛蟲還是蝴蝶，花苞還是花朵？是「55%蛹+45%蝴蝶」的可憐蟲，還是半花半苞的變體？

        男人的熟成期更長，他想。我熟成了嗎？我不會再變了嗎？我真的能狠心和我的過去劃清界線？他想。就像李白的心境：「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唇上無毛的小子與歷盡滄桑的癡漢，他們的需求、想望，與綺夢有可能相同？那麼為何人們還一直謳歌「一見你就要天長地久」的愛情？他暗問著自己。

        而我又是誰？賢夫良父社會中堅，按時繳稅不闖紅燈。這正是我被認同的形象─這款的忠臣孝子不都是書上的典範麼？可連文天祥不都累得發出「功名幾滅性，忠孝太勞生」的感嘆？

像窺透他的心，她接口說：「講到認同與代表符號，沒有比名字更unique的了吧？我有一個滿特別的經驗。十八歲那年的暑假我回來台灣，臨時有個同學，報了東海岸健行隊卻不能去，問我願不願意李代桃僵；我想體驗一下這種所謂的『自強活動』也好，所以就頂了她的名字，就上了火車報到去了。」

耶，自強活動，他想，早年唯一可以光明正大地接近女孩子的方式。雖然有那些肉麻兮兮的「讀訓」、「小故事大道理」之類穿插其中，可完全澆不熄那閃閃渴望的，男孩女孩彼此探索的眼光。晚會場裡，營火堆旁，台上救國團的天下國家與台下的公子佳人錯置糾結，相映成趣。

她繼續說著。「那個營隊總共五天的時間，開始三天，我和姊妹淘們很有默契得只用『你』、『我』來對話，以避免穿幫尷尬。可其他本來不認識我們的人就不行了─特別是那些男孩子們，他們一直試圖用那個『應該是我』的身分來match我。經過一些不得要領的嘗試後，他們終於推派了代表一問究竟。」

「他們只是覺得奇怪，這個看起來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怎麼叫她的名字都不太理人？有幾種說法在男孩子中流傳：一、她驕傲，不過這更增加了我的魅力─難以征服的獵物總能證明厲害獵人的功力；二、她重聽，不過這可能性稍後就被排除，因為我和熟朋友談話時音量正常，且沒用手語；三、他們覺得這可能性最大，我可能智力上有些問題；就像雷龍一樣，大腦處理的速度太慢，從頭底發出的訊息得花五分鐘才傳得到尾巴；所以異性發給我的求偶訊息，我得花個幾秒鐘解讀，才能做出對應的舉措」

        「你能想像那個場面？某人大叫『王某某』，然後被叫的人充耳不聞，得靠旁邊的人『妳啦，是你啦』，然後我才慌忙轉頭：『欸？！』很像電影裡的慢動作…不過幾天之後，當你習慣了不用『名字』這個認同符號了，其實也沒那麼不方便，自然而然人家就會用『ㄟ』、『吃飯很快的』、『早上打很多噴嚏的女生』來代替。所以其實我們對很多東西不用太認真，繞個路、轉個圈，我還是我。」

說著說著她開始收拾東西。「怎麼囉，十一點五十就想下工？」

「不是，我老妹前天在頂好前面一口氣掃了十幾個一樣的包，紅的、綠的、條紋的，她要我去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拿幾個回家。」不是說包包代表人的個性？他想。可前衛嬌娃獨立熟女，哪一個不是打開櫃子動輒十幾個包─樂天包、波士頓包、保齡球包、機車包、糖果包、水餃包、郵差包、護士包…當然這些包的用途完全不同；可當彼此的style衝突的時候，倒底哪一個包才能真正代表「我」？

「別忘了選個雙肩背的，你背才拉傷過！」莎莉對著正走向電梯間的她大聲提醒。對啦，這才是今天這段談話的精髓：哲學兮兮的問題終究得讓位給血肉實際；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認同問題就暫時排在後面一點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