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校歌把我拉回美好的青少年時期，校訓與校歌一頁頁地在腦海中翻過。想著想著，竟然有些納悶：小學校歌「巍巍黌舍，雄踞鯤北…誠敬勤樸，身體力行」，氣勢磅薄，簡直擲地有聲；高中校訓至少也還玩個倒裝迴文：「今日我以建中為榮，明日建中以我為榮」，除了納西瑟斯式的自戀，也還算孤傲壯飛一流；怎麼，感覺上好像只有台大的校訓特別沒學問？甚麼「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全台首學的校訓，第一句叫你乖乖讀書上課，第二句就教你認命當兵納稅？連個韻都沒壓！

我當然不會傻到去問同學─畢業二十年，此時打電話問那些王二麻子們校訓的意義，不被當成罹患了前阿茲海默症候群，就會被認為是剛換了個做直銷的工作，想近水樓台一番。

於是我自己想。琢磨琢磨著，倒也真悟出了點心得。敦品勵學，這是學生的本分，絃歌不輟，圖得就是讓青青子衿們進德修業；重點在後面：愛國，愛人，這麼素樸簡單的東西，台大當作校訓？而且，為什麼愛國之後，才是愛人？

愛國維艱

愛國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愛國愛民的民族英雄們一向為後世子孫，低迴仰慕並馨香祝禱。他們不僅忠勇可式，通常都具有堅毅與擇善固執的個性。像明朝的于謙，便以石灰自況他的堅貞清操，落落難合：「千錘百鍊出深山，烈火燒來只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懼，留得清白在人間」；像太平天國的石達開描寫他欲拯民於水火的急切：「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聵聵，莫憑赤手拯元元」；像納爾遜自我形容愛國的熱情：「我愛國心的熾熱使我不覺寒冷」；像山本五十六1942年的臨終述懷：「數萬英勇官兵捨命奮戰已成護國之神…我有何面目見君？…身非鐵石，心堅如一…暫且稍待，年輕人…我將追隨你們！」

前人有謂：「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這二篇千古名文，一忠一孝，相互輝映。若是談到近代中國的例子，請容我分享胡璉將軍在1943年石牌大戰前夕寫給家人的二封遺書。

第一封，他寫給父親，期望老人家不要因為送黑髮人而過度傷痛：「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第二封，他寫給結褵十多年的髮妻：「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盡忠為宜…」交待完這些託孤的後事，硬梆梆的文字以外，我們的鐵漢也展現了些許柔情：「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

這就是中國式的漢子！請再容我引用章東磐先生在「三峽石牌─忠勇的大拐彎」中的原文：「讀過這二封信，我久久不能做聲，二封短短的絕命家書，可以讓多少人真正理解甚麼叫義薄雲天。安排好自己的後事，將軍依古例沐浴更衣，他換上嶄新的軍服，在太陽最高的時候，著人設案焚香，親率部屬登上鳳凰山巔，這位決死的將軍，虔誠地跪拜在列祖列宗的蒼天之下…我想，自1840年始迄百年的喪權辱國以至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正是有了這樣的忠臣孝子，才最終能與亡國之災擦肩而過。」

愛人不易

然而，我們為愛國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民族大義的大旗之下，斑斑流擲的不只是愛國志士的血淚頭顱。想想這個島，在不久之前，有多少年輕學生只因為翻了禁書就被關上二十年；也想想對岸幾億人通力演出的荒謬劇：「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的遵循。」遠的不說，五年以前，當布希發動他的石油戰爭時，超過80%的美國媒體，不是都贊成這個「美國有權保衛自己」的政策？

再也沒有比「愛國」、「愛台灣」之類的口號，更能廉價、更有效地動員起人類基因中潛藏的「血親─部族主義」的野蠻染色體了。就像柏楊在「中國人史綱」裡說的：「…一旦到了靠著流別人的血來表達自己忠貞的地步…強烈的愛國心是可敬的，但只用別人的生命表達它，這個愛國心就不純潔，有邪惡的成份在內。」

我們必須記得的是：從來就沒有甚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我們珍惜民主，而它的基本假設是：一群獨立自主的公民，在最佳利益的考量之下，對群體做出最好的決策。我們一定得對這個前提有信心。

所以一個真正的愛國者必須時常起來反對政府。肉食者鄙，一個真正愛國的人必須經常提醒與鞭策那些在上位的「食於人者」；而「愛人」就是他手中的那把劍。如果沒有「愛人」，愛國就很容易流於法西斯式的偏執與災難。

愛人的愛不止是情意呢喃，恩愛纏綿而已─它要求忍耐寂寞。當全世界都反對的時候，只有真正的愛人能「橫眉冷對千夫指」，能在舉國皆曰可殺的時候，用心中的那點靈明與堅持，撐過黑暗，為後來的人點一盞燈。不管多黑暗的時代，「愛人」的人道主義火炬總能照亮角落，帶給苟延殘喘的良知者些許溫暖與安慰。

它也要求勇敢；當我們大聲說出「我愛你」、「我愛台灣」之類的話時，其實就已經承諾了一個莊嚴的責任：天是空的，地是乾的，能讓全世界都知道、都尊重你是我的，這種愛的權利，只有願意挺身而出戰鬥的人能享有。就像音樂劇「悲慘世界」唱的「Join the fight that will give you the right to be free」！

1944年中，德國曾經有一批愛國志士密謀暗殺元首希特勒。如果他們成功，歐戰會提前一年結束，千萬生靈可能免於塗炭。但他們失敗了，多數人選擇自殺保持尊嚴，以不被納粹的法庭用叛國的罪名起訴。其中一位叫做馮‧特萊斯科夫的，自裁前有著這段遺言：

「上帝曾經答應亞伯拉罕說，如果能在罪惡深重的索多瑪城找出十個正直的人，他就願饒恕那個城市使之免於焚毀。因此我有理由相信，由於有我們這一些人，德國將不會毀滅。」

        2009，我們一起愛國愛人，天佑吾國，天佑斯人。